8

“浩氣盟已經在南屏山整兵,我今日便要趕回昆侖。”

一只蒼鷹撲棱棱飛上天際,沒入雲端。蔥郁菩提葉将仲夏陽光切割成縷,在樹下投出斑駁碎光。枝葉搖曳着将清風送出,拂過倚窗而立的年輕男子那張俊美得近妖孽的臉。

“浩氣天璇壇壇主似乎方才便來接毛毛了?”他抱着胳膊微微側過頭,狹長的狐貍眼微微眯起,姿态冷漠,帶着一種刻入骨髓的優雅和倨傲,“也不知今日一別,下次再聚該是何時。”

“下一次啊……”坐在桌邊的少年抱着白狐似在喟嘆,語氣悠長,帶着濃濃的慵懶倦意,“怕是一年半載都見不到了。”

莫雨沉默了一會兒,伸手在窗臺文竹上漫不經心地折去一片竹葉,“若只是一年半載倒也沒什麽,只是我還想給毛毛加冠……”

“不可能,”蘇寂閑瞥他一眼,繼續拆着手裏的信件,“就算三年後毛毛生辰你能抽空,謝盟主也不會允許你出現在毛毛身邊。”

“謝淵……哼。”他冷哼一聲,不經意瞧見桌子上信封的火漆,微微一怔,“建寧王的信?”

“嗯。”蘇寂閑也沒說太多,看完信後便給燒了,擡手按了按眉心,“都是些煩人的事情。”

莫雨倒也沒問是什麽事,畢竟他是江湖人,從未涉及朝政,會關注到建寧王李倓也不過是因為他還有一個九天的鈞天君身份,“怎麽,你和他還沒鬧翻?”

“尚未,不過也快了。”蘇寂閑端起茶喝了一口,皺起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

“當年在南诏,你把蕭殺給殺了,毀了他的計劃,他心裏不可能沒有芥蒂。建寧王手下能人異士甚多,你可別大意栽了。”

“他手中有能人,難道我就沒有麽?”蘇寂閑微笑,擡手朝他舉了舉杯,手指修長手腕纖白,眉眼溫雅精致,怎麽看都不像是那個翻手便平定了南诏之亂的幕後之人,“放心,我本就與他不是一路人,不會不防的。再說,他目前動不得我。”

朝廷局勢複雜,各方的利益關系讓人如履薄冰,李倓不會輕易對他不利——畢竟如今雲鏡國師簡在帝心,和楊國忠一黨又是敵對,他可不會那麽蠢把這麽一個立場相同的盟友推出去。

“天璇壇主應該已經來了,”他含笑輕聲,手指輕輕揉着懷裏白狐的耳朵,“你不去送送毛毛?這一別,下次再見可不知是何時了。”

莫雨沉默,微微低下頭,臉龐籠在陰影裏,又被額發遮去一半,神情看不真切,氣息平穩,毫無波瀾,“浩氣的人可沒一個看我順眼,送什麽。”

“呵……就是看你不順眼,你才要去啊。”蘇寂閑低聲笑着,淡紅的唇翹了起來,像一只笑得不懷好意卻又漂亮得讓人心尖發軟的狐貍,“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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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雨擡頭看了他一眼,忽然唇角一勾,站直起來,“說的也是。”

說罷便離開書房,往前院走去。

蘇寂閑眯起眼,把臉埋在懷裏白狐的背上蹭了蹭,柔軟蓬松的狐貍毛遮去半張臉,看着有點孩子氣。

身後暗影裏走出穿着窄袖白袍的男子,銀發披肩,五官深刻,一藍一金的狹長雙眼像貓一樣,笑起來邪氣又勾人。

“公子,”他俯身在蘇寂閑耳邊輕聲道,嗓音低沉,帶着細微的沙啞,讓人聽得耳朵一麻,“沐白傳來消息,十二連環塢已經可以鏟除了,兵力部署圖等密件在這裏。”

“嗯……”蘇寂閑睜開眼擡起頭,看着陸泠風展開在他面前的地圖。

那是一張防水的牛皮地圖,用特殊的顏料細細畫着江南的水賊營地,細心标注着,甚至連一些隐蔽的退路都在圖中标明。

牛皮地圖背後還夾着一塊絲絹,同樣用特殊顏料寫着字:[白帝城把守森嚴,地形易守難攻,部署尚不明确]

“白帝城麽……”蘇寂閑的手指落在地圖上用朱紅色重點描出來的城池,“我記得,宇文家餘孽就在那兒,這地方是姓宮的占了吧?”

“是。”陸泠風站在他身後給他揉着肩,伸手從他臉頰邊穿過,為他翻了一頁,“這是沐白推測的白帝城守衛圖,不過他并未成功潛入白帝城,只在外圍看了一圈,裏面的守衛情況無法得知。”

“讓小白回來,繼續呆在白帝城太危險。”蘇寂閑把狐貍放在腿上,挽起袖子提起筆,抽出一張絹條寫着什麽,“我藏了五年的網,可是要收了。”

“沐白怕是不願輕易回來。”

“那便告訴他如果他不在我規定的日子內回來,我親自南下去接他。”

陸泠風看着他寫下一份又一份的絹書,聞言目光微微一暗,眉目低垂,長長的睫毛猶如蝶翅一般将眼眸半遮半掩,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是。”

寫下最後一個字,房梁上的暗衛跳下來取走絹書,往鴿房走去,陸泠風握着蘇寂閑的右手輕輕揉捏,将他的手收入掌中,“浩氣盟對十二連環塢也是敵視已久,而南方大多是浩氣盟的據點,要不要在送封信給浩氣盟?”

“不急。”蘇寂閑閉着眼懶洋洋地笑,梳成馬尾的長發搭在肩上,發尾被小狐貍用尾巴一下一下地撩着,有幾縷被掃到衣領裏,順着領子伸入衣內,莫名地讓人覺得心裏一跳,“前幾天我不是讓人送信給浩氣盟今年與惡人谷的攻防戰敷衍一些麽,保存了足夠的兵力,他們從昆侖回南屏山時,沿途的十二連環塢賊寨多半會倒黴……我們只要在浩氣盟回南屏前把他們逼到跳牆,殘局自然有浩氣盟收拾。倒是這白帝城……”

“宇文氏的餘孽與宮傲勾結,白帝城怕是不好鏟除。”

“斷了他的臂膀爪牙,即使一時半會兒打不下來,也能一點一點把他磨死。”他輕輕咳嗽了一聲,皺着眉捂住肚子,“我等了這麽多年,也不在乎這點時間了。”

陸泠風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手指按在脈門。

五月的揚州着實熱的慌。

站在別院大門房檐陰影下,穆玄英也感覺到一股熱浪逼來,熱得他都想回頭縮在房間裏吃冰酸梅湯。

他看了一眼莫雨,長發披肩沒有束起,暗紅裏衣外套着白袍,雖然是開襟一直開到肚子,但衣領上的雪白貂毛滾邊看着就很熱。然而莫雨非但不覺得熱,甚至還挺涼,穆玄英站在旁邊都覺得一股涼氣從他身上傳過來。

好舒服!

穆玄英一把抱住莫雨,把臉埋在他懷裏蹭了蹭,“雨哥你身上好涼!”

“咳……”

莫雨摸着他的大馬尾,任由他在自己胸口上亂蹭,“我修煉的凝雪功偏寒,自然不畏暑氣。”

“咳咳……”

穆玄英的臉蛋貼着莫雨的胸肌,聞言微微擡了擡頭,換了另一邊臉貼着,“那冬天怎麽辦?昆侖那邊也好冷吧?功法偏寒的話不會影響到身體嗎?”

“咳咳咳!”

“不會,我的體質比較特別。”莫雨抱着小火爐一樣的穆玄英倒也沒覺得不适,他本就不怕熱也無所謂穆玄英的溫度這樣抱着是不是嫌熱,“天璇壇主咳得這麽厲害,可是病了?不如再多留幾天好生養着,也免得我家玄英過了病氣。”

穆玄英抓了抓有些發熱的耳朵,雨哥正正經經喊他玄英什麽的……總覺得有哪裏怪怪的。

影站在馬車邊,面具下的臉不知道是什麽表情,但穆玄英總覺得他瞟了自己一眼,“在下并未生病。少盟主離家已久,盟主甚為擔憂,盡早回去為好。江湖水深,魚龍混雜,在下可不想讓我們少盟主出了什麽岔子。”

莫雨輕輕哼了一聲,拍了拍穆玄英的後背,“毛毛走吧,再晚一點會更熱的。”

“嗯……雨哥再見。”穆玄英用力抱了抱他,才放開手轉身爬上浩氣盟的馬車。

影坐在車廂前催動馬匹,往南走去。

樸素的藍簾馬車跑在林蔭路上,漸漸遠離了精致典雅的別院。穆玄英在車廂裏抱着膝蓋發了會兒呆,鬼使神差般掀起小窗的簾子,探頭往回看去。

馬車離別院已經有一段距離了,但因為路較為筆直,習武之人目力又較好,他可以清楚看到莫雨仍站在門前,看着他離開的方向。

那人安靜的模樣極美,雖說冷漠,卻也很是優雅貴氣,完全不似江湖中被人稱作小瘋子的惡人谷少谷主。那樣冷淡的沉靜的氣息,仿佛讓盛夏的炎熱都不敢靠近,被他的冷漠所揮退。

安靜,冷漠,且孤獨,仿佛在拒絕着這個世界。

穆玄英突然有點心疼。

楓華谷一別之後,他雖說重傷,卻在浩氣盟受到諸多疼寵,沒再吃過苦。而莫雨在入了惡人谷後不久便成了十惡之一,那樣的環境……該是如何的腥風血雨?

他想不出,也不敢去想。

“雨哥……”

穆玄英收緊手指,抓着藍色簾子,有些失魂落魄,甚至連高高束起的馬尾也耷拉了一點。

他的心思影并沒察覺,或者說察覺了但也沒放在心上,若來接他的是月弄痕,或許會安慰他幾句。

馬車逐漸消失在筆直的小路上,再也看不見。莫雨眯起狹長的狐貍眼望了望天空,倒也沒再回別院裏,叫人把他的馬牽了出來,翻身坐上馬背,“告訴你家主子,我先走了,來日再見。”

管家拱拱手,平凡的面容上滿是和氣的笑,“莫公子一路平安。”

莫雨點點頭,撥動馬頭往另一個方向離開,馬蹄印與車轍印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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