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藥香沉沉,彌漫在充滿小女兒風格的卧房裏,屏風後的床榻上坐着一個貌美膚白的女子,長發未束,臉色有些蒼白。

陳月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低垂着眉眼給女子診脈,輕薄絲綢的連帽圍巾将她的半張臉擋住,只能看到一雙睫毛極長的杏眼,眼眸裏猶如沉着一方墨硯,靜而深。

過了一會兒,她收回手,女子才輕聲問道:“如何?我的病……可還有救?”

“六莊主無需多慮,并不是病。”陳月走到桌邊坐下,提筆寫着藥方,“是有喜了。只不過時日尚短,六莊主的身子又與常人不同,旁的大夫才會看不出端倪。我寫張方子,六莊主按時服用,自然母子無憂。”

斟酌着寫下藥方,注明服藥劑量,她再細細看過一遍,确認無誤了才放下筆将方子交給旁邊的侍女,看向葉婧衣。

葉婧衣顯然沒想到不是病而是喜,臉上的表情很是怔忪,反應過來後便是止不住的笑意,本就美麗的臉龐退去了□□分病氣,籠着喜悅明媚的光芒,好看得讓人不由得想要随她一起微笑。

果真是為母則強麽……

陳月也淺淺笑着,聽她吩咐丫鬟去通知家人後,又與她說着一些孕期禁忌。

“雖說六莊主胎像很穩,但六莊主的體質終究與旁人不同,又曾被紅衣教劫持,平日裏還是需多多注意。”一邊寫下日常注意事項,陳月一邊囑咐道,“這幾個月不可行房,待孕期反應過去後,才可适當行房。我寫的這些都是不可以碰的,每天散步一會兒,對胎兒有好處……”

葉婧衣認真聽着,雙手下意識輕輕覆蓋在腹上。

等陳月囑咐完出了卧室,守在門外的高大男人才敢進來,對着她深深一揖,“多謝陳大夫為內人操勞,在下感激不盡!”

陳月往旁邊退去,沒有受這個禮,“衛先生客氣了,我只是盡醫者之職罷了。六莊主初次懷胎,衛先生也要多多照顧她才是。”

“這是自然。”衛栖梧連聲應着,接着便匆匆跨進內室,蹲在床邊,和妻子輕聲說着什麽。

陳月走到房外小院子,一個橙衣侍女迎了上來,笑着接過她的醫箱。

“陳大夫這邊請,軒少爺和蘇公子在樓外樓呢。”

陳月點點頭,跟着她走出葉婧衣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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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外樓最高一層的房子是葉軒的私人會客廳,從窗戶往外看可以将整個山莊的風景盡收眼底,還能看到隐約的楊柳堤岸荷花碧葉。

葉軒吃着加了冰塊的甜湯,時不時看一眼門口,蘇寂閑吃不得冷食,便在窗邊坐着,欣賞窗外的景色。

吃完了甜湯壯膽,葉軒端端正正坐好,斟酌着該怎麽開口,“那個……寂閑,我我我我和師父說我想娶小月了!”

話剛出口他又有點懊悔,總覺得太直接太粗暴了應該再委婉一點。

“要娶月兒啊……”蘇寂閑微微偏過頭,額邊細軟的發絲被夏風吹起,露出精致的側臉輪廓,眉眼溫柔得猶如窗外的西子湖水,在柳枝的輕拂下漾開層層微波,明亮清澈,“你有什麽倚仗,能讓你娶月兒呢?月兒的醫術如今名滿江湖,她在江湖積累的人脈可不算少,雖說你是藏劍山莊得寵的小少爺,但是……你自己呢?”

葉軒微微一愣。

蘇寂閑轉回頭,目光溫柔而冷漠,嗓音很輕柔,讓人分不清是溫,還是冷,“葉軒,除了這個身份,你有什麽拿得出手的倚仗,能讓你娶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陳月陳小神醫嗎?”

除了身份……他還有什麽?葉軒迷茫地想着。

他從一歲被撿回山莊起,便在山莊過了十多年,如果不是在揚州看到陳月一見鐘情死乞白賴跟着,怕是他如今都還沒踏入江湖。然而如今的他也不過是初入江湖,那些人看得起他,似乎……也只是因為他是藏劍山莊的小公子。

然後呢?他還有什麽?

葉軒的目光越來越茫然,蘇寂閑低聲笑着,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微冷的右手探出袖口,五指舒展,托着他俊俏的臉龐,如同一個溫和寬容的長者,“我現在不放心把月兒交給你,你如今可沒有任何能讓我高看你的地方。我把月兒當公主那般養了這麽多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求娶的。葉軒,三年之內,讓我承認你的實力。”

偏冷的溫度貼在臉上,葉軒的智商漸漸回籠,蹭地站起身來,一本正經道:“我會在三年之內娶回小月的!”

蘇寂閑嗯了一聲,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坐下來,給他倒了杯茶,“三年之內若是沒辦法達到我需要的高度,我會給小月物色新的夫婿人選。”

葉軒虛心求問:“那寂閑你要什麽樣的高度?”

“至少離開藏劍山莊的庇護,也能混得風生水起。”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怎麽說,也得提起你的名字,大家便知道你是誰。”

一年之後安史之亂爆發,以藏劍山莊和朝廷的關系,藏劍不會袖手旁觀,在戰亂中打響自己的名號,也不是什麽很難的事情。

漫不經心地給茶壺注水,袅袅熱氣上湧,熏得他的指尖也溫熱了些許,龍井清香盈袖,經久不散。

歷史上歷經了八年的安史之亂,不知道能不能在三年之內,給它畫上終止符。雙手捧着茶杯,蘇寂閑慢騰騰抿了一口,眉眼低垂,長長的睫毛投下了一片陰影,幾乎遮蓋了小半張臉。若是三年之內沒辦法結束……他可得好好謀劃他的身後事了。

“軒少爺,陳大夫到了。”

“哥哥。”陳月一進門便被蘇寂閑倦懶的神态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識過去給他把脈,“身子不舒服麽?”

蘇寂閑倚着窗任由她上下查看,随手把杯子遞給旁邊的陸泠風,“沒事,大抵是有些苦夏。”

指下脈象一如既往的細沉緩慢,并沒有什麽變化,陳月稍稍放了心,轉身坐下來,這才發現葉軒的神色有點蔫兒,“葉軒?”

“嗯?啊!小月!”葉軒猛然驚醒,站起來一個箭步跨到她面前,想要捧住她的手,卻不曾想陳月被他吓了一跳後退半步,他只抓到了她的袖子,配上那表情看着就像一只扒着主人衣角的大型犬。

“……”

“……”

葉軒拽着陳月的衣袖捧在胸前,表情扭曲了一瞬,接着義無反顧般大聲道:“小月等我三年!三年之內我我我一定把你風風光光十裏紅妝娶進門!!”

陳月表情淡淡,把袖子從他手裏拽回來,“好。”

雖說大唐的風氣很開放,開放到男女相處幾乎沒什麽規矩束縛,但是蘇寂閑也不太想在陳月面前談論她和葉軒的婚事,便岔開了話題。

“靈隐寺似乎離這兒不太遠,月兒想去看看嗎?”

陳月搖搖頭,坐了下來,“晚一些再去,現在暑氣重,不好出行。”

“怕什麽?坐馬車過去,曬不到的。”蘇寂閑看着窗外遠處李承恩的親兵身影,若無其事收回目光,“或者我和泠風去玩玩,你和葉軒在這兒坐着?”

“不,我和你一起去。”陳月飛快改口,“據說靈隐寺素齋不錯,寺內很是安靜,現在過去也許能在寺中午睡。”

“嗯。”蘇寂閑點頭,葉軒抓抓腦袋走出門打發侍從去告知葉英。

綠影層疊,将夏日的炎熱阻攔在外,枝葉之下只餘沁人的涼意,山野林風吹去一身的燥熱暑氣,舒服得骨頭都懶了。

“啊啊啊啊還要走多久啊啊啊啊!!!!”

半死不活的狼嚎驚起樹枝上的鳥雀,撲棱棱飛上天空,連蟬鳴都好似更聒噪了幾分,一只松鼠捧着果子被吓得差點摔倒,氣憤地把果子往樹下的嚎聲來源狠狠一砸,翹着大尾巴蹭蹭蹭飛快跑了。

豎起兩根修長手指輕輕巧巧接住果子,穿着月白棉布薄衫的少年躺在石頭上翹着腿打哈欠,枝葉縫隙灑下破碎的金光,落在他清秀的娃娃臉上。

他迷路了。

“早知道就不跑這麽快了啊啊啊啊——”捂着胸口悔恨長嘆,他從懷裏掏出一個饅頭用力咬下去,忽然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眯起眼眺望,兩三口吃掉剩下的饅頭,蹭蹭蹭跑了過去,“老人家!老人家且慢行!!”

前方拄着拐杖的老人聞聲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瞧了瞧,“後生,叫老朽可是有什麽事要問?”

少年笑嘻嘻,拱手一禮,“小子許久沒去揚州,一時忘了該怎麽走,還請老人家指條路。”

“揚州啊……”老人擡起拐杖在地上劃拉兩下,“這裏是紫薇崗,離揚州城也不遠了,往這兒直走,不久便到。只是這紫薇崗有猛虎出沒,後生你趕路可得仔細着些。”

“多謝老人家。”少年又是一禮,轉身從樹後牽出馬,翻身跳上馬背,往前跑去。

他迷路的地方離揚州城的确不遠,快馬加鞭不過一炷香便看到了城牆。

進了揚州城,他找了一間客棧,似乎與長途跋涉的旅人并無不同,然而他安頓的地方不是客房,而是客棧的後院。

“石頭!石頭!”他叼着雞翅膀喊道,“公子呢?”

“公子去藏劍了。”抱着斧子的高大男人跑過來,抓了抓後腦勺,“公子在揚州城外有院子,您咋不去城外呢?”

少年啪地一拍腦門,居然忘了這茬兒!

“算了算了,反正公子知道我回來了就好。”劉沐白撕咬下一塊雞肉,轉身往房間走,“揚州這幾天出現的人都記錄下來了嗎?”

“是,我這就把卷宗送到您房裏。”

“不忙,我還餓着,去讓廚子給我弄些吃的,餓死老子了。”他把吃幹淨的雞骨頭往牆外一丢,風中隐約傳來一聲悶哼,一片藏青衣角刷地擦過牆壁,消失在樹蔭裏。

“啧,看來揚州也不太平。”他眯着眼甩出手帕擦幹淨手上的油點,也沒追出去,正要往裏屋走時忽然停下來,縱身跳上一顆槐樹上,擡手稍稍壓下面前的枝桠。

槐樹正對着客棧二樓的一間上房,顯然那間房剛住進客人,窗戶被打開通風,讓藏身在樹枝上的劉沐白輕而易舉地看清了屋裏的人。

那人體型很是高大,剛剛過肩的頭發不是很黑,微微發着黃,全都向後梳起來,突顯出一張五官極是粗犷深邃明顯不是中原人的臉。

範陽節度使,安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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