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靈隐寺在藏劍山莊西邊,規模不如西京大慈恩寺,然香客也是絡繹不絕。

今日并不是什麽進香的大日子,來寺裏拜佛的人不算很多,佛寺正門前林蔭階梯上香客三四人,沒有過多的交談,只有或輕或沉腳步聲伴着兩旁樹枝碧葉摩挲的聲音,反倒讓人心中清淨豁達起來。

正殿裏,一尊金身佛像靜靜坐在袅袅香煙後,法相莊嚴悲憫,仿佛在注視着他的信徒們,聆聽他們的悲歡離合。

蘇寂閑他們三個男子都是不信佛的,陳月受孫思邈的影響,對佛還算誠心。

她端端正正地跪在佛前蒲團上,雙手合十,杏眼緊閉,身姿氣質端莊靜好,令周圍的香客不由得紛紛側目多看一眼。

虔誠地三叩首之後,她站起身接過旁邊葉軒遞過來的香,插/進前方香爐裏。

“小月,要不要去求個簽?”葉軒拽着她的袖子笑着低聲問,“靈隐寺的簽文解說好準的。”

“是嗎?”陳月輕輕眨眼,順從地把簽筒拿了過來,再度跪在蒲團上,閉着眼認真搖着,直到一枚竹簽從簽筒裏掉了出來。

她撿了起來,一邊起身一邊瞧着簽文。

鳳凰長鳴梧桐燃。

她跟着葉軒走到解簽文的老和尚面前,排着隊等待。

今天求簽的人不是很多,站了沒多久前面的人便已經解完簽離開。她雙掌合十對着老和尚一禮,坐在凳子上把簽遞過去。

老和尚接過來看了良久,久得葉軒差點以為他睡着時,才擡起花白眉毛,問道:“女施主要問的是哪一方面的事情?”

“壽命。”陳月忽然覺得指尖發涼,下意識看了一眼在大殿外仰頭逗松鼠的蘇寂閑,“我想問我哥哥的壽命。”

“令兄年歲幾何?”

“虛歲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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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老和尚輕輕嘆了一口氣,“令兄當是人中龍鳳,只是……若問的是壽命,此簽則是下下簽。”

陳月微微抓緊裙擺,潔白的綢緞被揪出一道道淺淺的褶皺,有些失神地低聲重複:“下下簽……?”

“梧桐,鳳凰之巢也。梧桐燃火,便是鳳凰賴以生存之地焚毀。鳳凰長鳴,鳴的是哀,是泣,梧桐焚毀之後,鳳凰也将隕落。”老和尚的聲音輕得像從天際那頭,透過層層的霧霭雲雨傳來,遙遠而清晰,一字一刀般的刻入耳中,“令兄……怕是撐不過弱冠。”

撐不過……弱冠?

陳月的指尖失血般發白,她覺得胸口有點疼,這才發現自己方才忘記了呼吸,深深喘了一口氣,眼前有些模糊。

好幾年前,她和蘇寂閑被他的父親接走時,也曾有一個大夫對他們說,他活不過弱冠。這一句話成了他們所有人的禁忌,而今天這一句簽文,卻打得她措手不及。

“月兒?你怎麽了?”

溫潤的少年聲音從面前傳來,陳月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被葉軒扶着走出了大殿,蘇寂閑正在她面前關切地看着她。

眼前很模糊,她努力而專注地看着蘇寂閑,卻始終看不清他的臉,直到有什麽從眼睛裏緩緩流了出來,順着臉頰滑下,她才将那張精致美麗的臉看得清楚。

“诶?怎麽哭了?”蘇寂閑捧着她的臉給她擦眼淚,皺着眉看向她身後的葉軒。

葉軒扯了扯嘴角,笑得又苦又傻,挺難看。

陳月低下頭往前一步把自己塞進他懷裏,緊緊抱着他的腰,用力把臉埋在他胸膛上,悶聲悶氣道:“香灰飛進眼睛裏……”

蘇寂閑低頭看着胸前的小腦袋,又擡起頭眯起雙眼,目光穿過袅袅白煙,落到大殿香案上的簽筒上,“月兒怎麽這麽不小心?香灰弄出來了嗎?眼睛還疼不疼?嗯?”

他越是溫和陳月就抱得越緊,她的力氣不算大,但蘇寂閑總有一種腰快被她勒斷的錯覺,也不推開,只溫柔地拍着她的後背。

“……沒事了……”陳月低聲說着,聲音悶在他的衣服裏聽不真切,除了這三個字便不肯再說話,也不放手,只是一抽一抽地顫着。

她在哭。

蘇寂閑嘆了一口氣,白皙的臉龐在陰影裏幾乎透明。他仰頭望着蔥郁的松樹,燦爛的陽光從松針樹枝的間隙撒在身上,暈開微弱的灼熱感,讓他覺得有點犯困,忍不住将身體重心靠在身後的陸泠風身上。

站了不知道多久,蘇寂閑只覺得懷裏的陳月開始變重,低頭瞧了瞧,發現她哭着哭着睡着了,眼角和鼻尖還微微發紅,纖長的睫毛濕漉漉的,眉頭緊緊擰着,睡得苦大仇深。

蘇寂閑輕輕一笑,把她橫抱起來。

“公子,我來吧?”陸泠風擔心他累着,湊過去想接過陳月,卻被他側身避了開來。

“我到底是習武之人,這點力氣還是有的。”蘇寂閑輕笑着,不輕不重地踢了陸泠風一腳,“靈隐寺客房在哪兒?”

葉軒趕緊帶路,“這邊這邊。靈隐寺我很熟的,我去找人收拾兩間好一點的客房。”

花了點時間把默默哭得睡着的陳月安頓好,蘇寂閑也覺得有點乏了,拐去旁邊的房間裏坐着歇息。

陸泠風沏了一壺茶,摸了摸他胸前的水漬,輕聲道:“公子,衣服弄髒了,我車上拿幹淨的過來。”

“去吧。”蘇寂閑揮揮手,陸泠風轉身走出房間,輕功一躍便沒了蹤影,“葉軒。”

“在!”葉軒背上汗毛一炸,迅速坐直身子,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上,一副認真聆聽教誨的模樣。

“剛才月兒問了簽吧?”蘇寂閑捧着茶杯,吹散杯子上的熱氣,“她問的,是我的壽命?”

葉軒低着頭,嗯了一聲。

“簽文怎麽說?”蘇寂閑随口問了一句,問了之後也覺得是多餘了,讓陳月哭成這樣的絕對不是好簽。

“簽文說是……你撐不過弱冠……”葉軒飛快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發現他只是愣了一下卻沒什麽太大的反應,抓抓頭,趴在桌子上望着他,“不過是一句簽文而已,信則靈,不信則不靈,沒事的啦。”

“靈隐寺的簽文可是比大慈恩寺還靈驗的。”蘇寂閑抿了口茶,清香甘甜的茶味在舌尖漾開,讓他不禁閉上眼細細品味,“茶也不錯……葉軒啊,早在五六年前,便已經有人斷言我活不到弱冠的。”

葉軒一愣,“怎……怎麽會?”

蘇寂閑的武力值很強大,他從來沒有打贏過他,計謀智商也是完全碾壓,葉軒對他從來都是仰望的态度,從沒想過他會這般的……短壽。

“要細說的話很複雜,你聽不懂的。”蘇寂閑笑眯眯摸摸他的狗頭,“三年之內,我想看着你,帶走我家月兒。”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活不過弱冠,所以他才給葉軒定了三年之內必須成器的約定,只為了親眼看着陳月出嫁,讓自己不會留下太多的遺憾。

葉軒頓時覺得肩上的擔子重了好幾倍,但他願意承受這樣的重量,“我會的。”

他再次坐直,收起了幼稚無邪的神情,嚴肅而認真地重複着:“我一定會的。”

蘇寂閑側首含笑看他,半晌才低下頭喝茶,将喉間的血腥氣盡數吞下。

篤篤篤——房門被敲響,一個大和尚站在門外,深深俯首道:“阿彌陀佛,打擾兩位施主了,方丈有請。”

“方丈?”葉軒詫異一挑眉,“找我們何事?”

“這……這小僧也不知道,方丈只吩咐小僧前來請兩位施主。”

葉軒努力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起來自己又在寺裏犯了什麽事兒,蘇寂閑喝完一杯茶,将杯子放在桌子上,大抵是覺得放得不太好看,換了幾次位置才滿意,瓷杯底數次扣在桌面上,發出沉沉的響聲。

“那便帶路吧。”他施施然站了起來,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彎了起來,溫雅柔和,不帶半點侵略性。

大和尚應了一聲,轉過身給他們帶路。

靈隐寺不比大慈恩寺恢宏氣派,然松柏青磚亦有一番靜谧風情,樹上松鼠不少,在枝桠上蹦蹦跳跳,一路走去都能在回廊外瞥見不少一閃而逝的深色影子。

大和尚走在他們左前方,恭恭敬敬地帶路,即使蘇寂閑二人閑庭信步那般走得慢騰騰的,也不見半點焦急。

“嗯?都這個時辰了,寺裏怎麽還不撞鐘?”蘇寂閑看着外頭的影子,看着大和尚問道。

大和尚想了想,道:“大抵是被瑣事纏身,一時延誤。”

“這樣嗎……”他若有所思,突然燦然一笑,寬大的衣袖突然飛揚起來,猶如一只雪白鳳凰驟然展翅,攜着雷霆之勢,乘風而起。

宛若龍吟的青鋒出鞘聲随之而至,一抹細而耀眼的雪白冷光劃出一道長長的銀線,好似連虛空都給劈開,厲風未至,便已然覺得肌膚刺痛,像是被刻上無數細小的傷痕。

“究竟是誰告訴你……”溫雅得近乎冷漠的少年聲音從那一線銀白冷光後傳來,刺目鋒芒裏,那一雙清亮潤澤的桃花眼似乎還含着笑,“佛寺午時會撞鐘呢?”

寺外,回馬車拿備用衣物的陸泠風也遇到了些小麻煩。

半個身子探進馬車時,車子裏除了軟墊薄毯,還多了一只毛茸茸的貓,白貓,黑臉,藍眸,坐得端端正正。

他愣了一下,伸手捏了捏黑臉白貓的耳朵,“你家主子呢?”

貓眯起眼喵喵叫了一聲,擡起屁股小步蹦着往一邊走,跳上小窗鑽了出去,柔韌的身子一彈,竄上了樹梢,回頭瞧了瞧他。

陸泠風拎着從暗格裏拽出來的包袱,擡頭望着它,一藍一金的雙眸也像貓一樣眯了起來。

一直蜷在他兜帽裏睡覺的白貓此時也爬了出來,輕輕叫了一聲。

他伸出手指點了點伏在肩上的貓腦袋,提步跟上了黑臉貓。

貓在樹上靈活地跳躍着,帶着他兜兜轉轉,最後從樹上一躍而下,跳進草叢裏。

陸泠風收斂了氣息,悄無聲息地靠了過去。

草叢裏,一個漂亮的女子正盤腿坐着,穿着他們明教特有的風格服飾,懷裏抱着那只黑臉貓,肌膚細膩但不算白皙,五官深邃而美麗,笑起來像只不懷好意的貓。

“娜……”

“叫我陸織。”她豎起一只手掌打斷了他的話,口音很別扭,索性和他說起了西域話,“剛才我在這裏看到幾個穿得很奇怪的人在做陷阱,好像還在說什麽蘇寂閑什麽隐元會的事情,我記得你現在守着的人,就叫蘇寂閑對吧?”

陸泠風的眼睫垂了下來,長長的睫毛像展開的折扇,将琉璃般剔透的雙眸遮住,“他們人呢?”

“兵分三路,走了不少。我剛才把陷阱給破壞了不少,打傷了幾個人,現在麽……”陸織嘿嘿笑了起來,一手把懷裏的貓拎起來,反手塞進自己的兜帽裏,扶着樹緩緩站起身,“大概援軍到了吧。”

話音剛落,周圍便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草叢裏像是有什麽體型壯碩的東西緩緩爬動,陰冷地窺視着他們,慢慢靠近。

陸泠風和陸織同時把背上的勾月雙刀握在手中,氣息忽然消失,下一瞬身影也随之消失在視野裏,仿佛融入了周圍的翠綠。

明教最擅長的,便是潛行與刺殺。

草叢中潛伏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兩道微微泛着幽藍的冷光驟然劈下,兩聲慘叫之後,濃郁的血腥味彌漫開來。

而他們卻依舊沒有找到那突然消失的兩個人。

不過幾息,又有兩個人慘死。

潛伏的人迅速做出反應,從草叢裏跳了起來,飛快聚合在一起,嚴密防範着周圍。

有了防備之後,陸泠風和陸織便再不能輕輕松松一擊必殺了。

幽藍寒光破空而出,朝着致命之處逼來,本該劃破目标的脖頸卻因為對方的寬刀抵擋而被迫改了方向,斜斜切開肩上的肌肉,刀光所過出殷紅鮮血飛濺開來。

“哎呀,砍歪了啊~”口音別扭的女子聲音從身後傳過來,下一秒那人便覺得雙手手腕劇痛,武器完全握不住!

他被挑斷了手筋!

明教武功身法詭谲,他們完全抓不住他們二人的身影!

“速戰速決。”陸泠風一刀砍去一人的手腕,身影在人群中飄忽不定,仿佛連聲音也飄着,“我還要去接公子。”

陸織應着,身影再度消失在一片蒼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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