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月上柳梢,皇城之內燈火通明,朱雀門前陸陸續續停了不少馬車。

今晚是三鎮節度使,東平郡王安祿山的洗塵宴,擺宴華清宮,玄宗特賜華清池讓安祿山沐浴。

剛好被召進京述職的天策府統領李承恩來得較早,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看着外頭來來往往的內侍女婢,以及陸續到達的官員。

他已有一年沒回過京城,朝中大臣中多出了不少陌生的臉,他也懶得再陌生的同僚結交,于是便心不在焉地獨自坐在席位上,慢吞吞喝着桌上的茶。

宴會未開始,桌上只有一壺熱茶和一碟茶點,真是讓人高興不起來。

李承恩皺着眉吃了一塊豆糕,換了個方向繼續往外瞧,瞧着瞧着,便瞧見了一道暗紫身影。

習武之人眼力好,他看得出那身形還屬于少年,衣服制式是國師特有的,用料昂貴,繡紋精美,在懂行人眼裏,這簡直就是把一箱箱的金子往身上穿。

果然得聖寵。李承恩心想,舉杯慢吞吞喝了口茶,琢磨着如果國師和安祿山正面對上,陛下會偏向誰。

檐下燈籠明亮,将庭院照得半明半暗。曲折的漢白玉平橋上,粉衣宮女提着燈笑意盈盈,曼妙身子微微側着在前頭引路,一身重紫廣袖博帶的少年姿态閑散優雅,比起美貌的女子,反倒更有一種步步生蓮的風姿。

若是時間能靜止,那一瞬應當可成就一副驚世的畫卷。

李承恩對雲鏡國師的印象還停留在去年進京時那嬌小柔弱的小少年上,如今遠遠看着感覺他似乎長高了不少,比起去年的雌雄莫辨,現在的國師更容易讓人看出是少年。

走在蓮花湖平橋上目不斜視的國師大人忽然微微往旁邊看去,李承恩順着他的目光往那邊瞧,只能隐約瞧見是幾個穿着圓領青衣的梨園弟子,走在梨花道上。

因為距離實在遠了點,他也沒看出有什麽可看的,便收回了目光,發現國師已經不在視線範圍了,又百無聊賴地研究手裏茶杯的花紋。

不多時,國師便到了,在場的官員沒敢上去攀關系,只客氣地打了招呼便不再多話。

因為國師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事實上蘇寂閑也不算心情不好,就是覺得困,不想搭理人。這才剛回到家,沒睡上多久就來參加政敵的洗塵宴,着實困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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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國師,由于蘇寂閑和丞相不太對頭,所以他的位置一直是武官那一列,位居第一,往下是郭子儀的席位,再往下便是李承恩,李光弼現下并不在朝中,便沒安排他的席位。

郭子儀還沒到,李承恩便轉過臉和他打招呼:“許久不見,國師別來無恙。”

“托李統領福。”蘇寂閑點了點頭,并不多說話,面具下的唇顏色極淡,像是剛剛病愈。

看樣子越長越弱了。李承恩瞄了一眼他白皙修長完全不沾陽春水的手,聽着他聲音懶洋洋有氣沒力的,便知道他不想說話,也就不再打擾,托着下巴望向對面樂師臺。

梨園代教習英懷珠穿着七秀坊女子制式的服飾,手裏提着雙劍,在樂師臺上說着什麽,臺子邊緣坐着幾位樂師,并沒有奏曲,顯然是在聽着英懷珠的吩咐。

接着四五個梨園弟子走到樂師臺,英懷珠叫住了他們。

“昔日公孫二娘在宮中教導,我有幸見識到二娘舉世驚豔之劍舞,承蒙二娘教導,懷珠也學了一星半點,可惜資質不佳,終究比不上二娘風華十之一二。”英懷珠笑得嬌美,手中雙劍寒光隐現,“诶,這邊的是新來的梨園弟子嗎?”

那五人停了下來面面相觑,一男子道:“見過大人,我們五人是不久前剛進宮的梨園舞師。”

“原來如此。”英懷珠打量着他們,忽然甩了甩劍,退後了幾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們,“看樣子你們學得不錯啊,步子很穩,來吧,讓我瞧瞧你們學到了什麽,若是太差勁了,可是要被打回去的。”

五人一怔,随後嚴肅一禮,沉聲道:“如此,那便得罪了!”

英懷珠揚起藕臂,手中銀劍在虛空中畫了個半圓,往前劈去!

英懷珠是當年公孫二娘在梨園教習時,唯一一個被專程用心教導,傳授真正高妙劍法的弟子,年紀輕輕便成為梨園代教習,在梨園中威嚴甚重,絕不是她自稱中那般資質愚鈍的人。

她的劍法很輕靈曼妙,卻也很是淩厲,撲面而來的劍氣恍若化作一把真正的神兵利器,要将人劈成兩半!

而她的控制力也是極其精準,這般淩冽的劍氣下,繪着蓮花的地毯沒有半點損壞。

那五人猝不及防,被這當頭劈來的劍氣震退數步,迅速舉起手中的花劍抵擋,并且反擊回去。

那五人被逼退的地方正好在李承恩看不到的地方,他有點遺憾,只能把注意力移到英懷珠身上。

作為宮裏劍術第一的女子,英懷珠的劍法在李承恩看來已有幾分公孫二娘的神韻,不過看起來還比不上七秀坊的燕秀小七。

英懷珠的劍術确實是比不上在七秀坊正統學習過的燕秀小七,然而她的劍術也絕對不弱。

身體靈活一轉,刺出的長劍在虛空中破出細微的爆破聲,銀亮劍尖映着紅色宮燈,挽出的劍花恍若盛開的粉色牡丹,美麗且殺機暗藏。

一旁傳來一段樂聲,英懷珠笑着問道:“回答我,你們聽到的是什麽樂器?”

落花一般優美的森寒劍氣逼到面前,五個梨園弟子揮劍擋下,包圍着英懷珠齊齊往前刺去。聽着她的問話,下意識張口回答:

“琵琶!”

“琵琶。”

“琵琶……”

“筝?”

“……”

淡紅色身影垂劍旋身,将五人的劍齊齊挑開,英懷珠輕聲笑着,揮臂一劈,猿公劍氣磅礴卷去,數片柳葉刀從古筝中彈射而出,“看來閣下對我大唐音律知之甚少 。”

五人連連後退,抵擋劍氣的花劍震得虎口生疼,不知何時掌心已經腫了起來。而回答錯誤的那男子更是慘淡,擋下了劍氣卻沒擋下柳葉刀,頭發被削得參差不齊,衣服也被削得破破爛爛,滲出了不少血。

英懷珠眯起眼,手中雙劍一前一後,再次挽出盛若牡丹的劍花,暴風驟雨般凜冽攻擊。

正廳上已有不少官員注意到樂師臺,話題談論便轉到了英懷珠身上,紛紛讨論着那華麗的劍舞。

“英大師的劍舞愈加華美了,看着真是驚心動魄!”

“是極,那樂曲竟有金戈之聲,除了英大師,這梨園之中也沒幾人能駕馭這般淩冽的氣勢了。”

“不愧是公孫二娘親手教導之人,果真不負這梨園教習之名!”

渾厚鐘聲響起,英懷珠一劍橫掃,把面前幾人掃得連連後退,背脊重重撞上半人高的樂臺,撞的後背一陣鈍痛。

“現在再告訴我,你們聽到的是什麽?”

“編鐘!”

這一次五人齊聲回答,都沒有答錯,英懷珠身子往後淩空一翻,輕輕巧巧落在編鐘上,挑劍在編鐘上一拍。

铛——

悠揚渾厚的鐘聲綿延四方,這鐘聲聽在耳中,不知為何竟讓五人胸中一松,整個人都輕快了許多。

“看來閣下也是同道中人。”英懷珠意味不明地笑着,忽然燕子一般俯身沖下,擡劍刺去,“皇家重紫氣,雙劍賽高華!”

這一劍比前頭的任何一招都要兇猛,猶如從四面八方拍來的洶湧氣浪,将他們所有的退路盡數封鎖,壓制得他們仿佛肩骨都要碎裂!

嗡——

蜂鳴聲急促,驟然停止,被逼到角落再無退路的幾人屏住呼吸,豆大的汗珠順着額角流了下來,砸在衣領上洇出一片深青濕痕。

明亮奪目的劍停在他們面前,劍身倒映出火紅的燈籠,寒刃上流淌的紅光如同血色蔓延,一點一線地勾勒出牡丹一般的厚重美麗。

“啧,看把你們吓的……”英懷珠似乎對他們不是特別滿意,收起了劍,輕輕哼了一聲,“勉強過關了,我這只是小小測試,接下來如何在這宮闱之中生存,可就得你們自己小心摸索了。”

她的話帶着一種似是而非的意味,一身冷汗的青衣弟子們茫然地相互對視,最後都齊齊望着她,一人小心翼翼問道:“您……”

英懷珠豎起一只手,纖細白皙的手五指合攏平直,指甲珠潤透粉,而指腹手掌和虎口都長着繭子,不厚,是她無論用多少藥水泡手都無法徹底清除的痕跡。

“廢話少說,走吧,本教習可是很忙的。”她的唇線拉平,眉頭微微皺起,嬌柔美麗的臉頓時嚴肅冷漠起來,連周圍的樂師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五人起身低聲道謝,匆匆穿過樂師臺,踏上另一邊的梨花道,花瓣飄落缤紛,燈影恍惚間,似乎有誰站在梨花道邊的蓮花站臺上,等着他們。

英懷珠收回目光,擡頭之時不經意般和正廳上端坐着的紫衣少年對上視線,逆着光,她看不清少年的表情,只能隐約看到一點星光般微弱的銀光,和端莊又慵懶的尊貴姿态。

她彎起紅唇,笑得溫柔而娴靜,微微低下頭,頭上花扇流蘇輕輕搖晃着,細碎額發輕輕拂過白皙美麗的臉龐,将雙手手指相扣,移到右腰側,纖細身子袅娜屈下,遙遙道了句萬福。

李承恩看着英懷珠那娉婷一禮,又看向上位的國師,發現他輕輕點了點頭,便随口問道:“國師與英大師也有交情?”

“嗯,去梨園面聖時見過幾次。”蘇寂閑朝他颔首,站起身來,“我出去走走,李統領自便。”

“國師慢走。”李承恩舉了舉杯,看着他沉紫的身影消失在朱紅畫柱後,目光收了回來,手指輕輕在桌面敲了敲,神情若有所思。

走出正廳的蘇寂閑漫步閑庭,走在曲折回廊裏。挂在宮殿飛檐上的火紅燈籠被風吹得微微搖晃,地上的影子也晃動起來,暖色燈光鋪滿他的衣袍下擺,黑色的纏枝蓮繡紋閃爍出星星點點的血色光芒,那纏枝蓮好似成了真,在衣袍上悄然蔓延生長。

一路上碰到的內侍宮娥紛紛行禮,有人上前詢問是否需要帶路或是提燈,都被他拒絕,只獨自走着,走到了芙蓉亭。

芙蓉亭裏擺上了半個亭子的芙蓉花,不少宮女宦官抱着花盆來來往往,見了他匆匆行禮,便忙着手頭的工作了。蘇寂閑站在漢白玉蓮花站臺上,看了一眼在亭子中反複練習着舞蹈的舞女,又轉身往另一邊走去。

寬大衣袖拂過燦然盛開的芙蓉花叢,馥郁花香染上袖子,在夜風吹拂下逐漸淡去。他順着朱紅回廊走着,像是不經意般,走到了鬥雞臺旁的橋廊上。

蘇寂閑站在橋廊柱子邊,随意折下一枝花枝,望着那端的鬥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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