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蘇寂閑回到席位時,郭子儀已經到了,兩人相互打了個招呼,便沒再多說什麽。

桌上的茶涼了又換上一壺,糕點也上了新的,本該開宴的時辰,作為洗塵宴的主角,安祿山卻始終沒有來,也沒有傳來什麽消息。

還在聊着天的官員們都漸漸安靜下來,心裏有些不滿。

蘇寂閑捧着茶杯慢吞吞喝茶,新沏的茶很燙,将他的指尖燙得微紅,茶香随着袅袅白霧飄散開去,嗅一口便覺得滿腹茗香。

然後他把茶杯放在桌面上,茶杯底座磕在實木桌案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正殿裏清晰而突兀,甚至不少人的心跳都被這一磕給磕得猛地一蹦。

“本國師身子不爽利,看樣子等不到安大人來開宴了。”他撐着桌面站了起來,在軟墊上鋪開宛如深紫蓮花的衣袂随着他的站立而收攏,泛着暗光的衣袍如流水一般拂過繡金軟墊,搖曳着貼在他的身體上,“告辭。”

他的聲音是雲鏡國師标準的譏诮冷漠,張揚得目中無人,絲毫不管此時離席活脫脫就是扇了安祿山一耳光。

“國師且慢!”史朝義刷地起身,伸出手攔在他面前,“安大人快馬加鞭入京,甚是疲憊,溫泉解乏,自然會多在池中泡上一會兒。再說,席中宴請了各位大人,安大人自然要好好打理一翻,以免失宜,對諸位大人失了禮數,想必諸位大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蘇寂閑垂下眸子,看了一眼橫在面前的手臂,嗤笑一聲,“哦?在池子裏泡這麽久,再如何疲憊也該過來了吧?還是說他溺死在池子裏了?說什麽好好打理,又不是女人,還要簪花傅粉,畫眉毛塗口脂?”

“國師慎言!安大……”

“本國師倒是很想問問,”他轉過頭看向史朝義,微微揚起的下巴線條繃緊,從下巴到脖頸勾勒出漂亮得讓人暈眩的弧度,沒入衣領內,“安大人這是,想給誰下馬威?”

史朝義皺着眉,正要開口時手臂被推了開來,蘇寂閑大步走出正殿,身影很快消失在朱紅柱子間。

緊接着李承恩也站了起來,随意撫平衣裳的褶皺,道:“本将軍也先行一步,告辭。”

“李統領……”

李承恩完全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直接掠過他身邊,一陣風似的卷到正殿門口,不過片刻便已然遠去。

史朝義看着門口,面色沉了下來,也不再說什麽,靜靜站着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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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中沒有第三個人站起來離開,卻也沒人開口說話,人人心裏都是惴惴不安,端坐在軟墊上默不作聲。

郭子儀閉着眼仿佛什麽都沒發生,怡然自得地喝着茶,完全不管誰離席不離席。

深深吸了一口氣,史朝義轉過身,朝官員們拱拱手:“諸位請用些茶點,在下稍事離開。”

“史都尉随意便是,不必在意。”

“是極是極,國師與李統領貴人事忙,史都尉不必煩心。”

正殿裏一片客氣的應答聲,史朝義應付了一番,便轉身去了華清池。

從宮裏出來時,入夜不久,市集仍是熱鬧。

蘇寂閑走出朱雀門後便去了西市,身邊跟着一身黑衣的陸泠風。

自從上次在揚州陪陳月逛了一次街後,他就再也沒有出門逛街過,一直在家裏呆着。

雖然出了門也沒什麽可以買的。

西市是長安商販集中的市集,而東市則是住宅區,兩市之間隔着一個朱雀大街,蘇寂閑在長安住了好幾年,去西市的次數一只手就數的過來。

此時還沒到二更,市集很熱鬧,蘇寂閑一身暗紋紫袍,又帶着面具,在人群中略微顯眼,一身疏離貴氣讓人下意識遠離,不敢靠近。

街上燈影重重,酒樓攤販被安排得井井有條,行人雖多,卻也不算擁擠。蘇寂閑看着周圍攤販,陸泠風則專注地看着他。

“果真是……盛世大唐啊。”蘇寂閑輕聲喟嘆,聲音在鼎沸人聲中幾不可聞,單薄的身子站在人群之中,卻又更像是遠離于人群之外,一眨眼便會作青煙般消散。

陸泠風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五指收攏,将他的手腕完完全全扣在掌心,握得有點緊。

蘇寂閑回頭看着他,面具外的唇自然翹着唇角,似帶着三分笑意,屬于隐元少主的溫潤讨喜,“嗯?”

陸泠風沉默稍許,手微微松了些,卻依然沒放開,只對他笑了笑,謙和又邪氣,“人很多,泠風怕跟丢了公子。”

“不過是幾條街,跟丢了又怕什麽?”蘇寂閑不甚在意地笑着,從他肩上拎出小白貓抱在懷裏,“泠風你總是這般多慮。”

“嗯,是泠風多慮。”陸泠風輕聲應答着,一金一藍的狹長桃花眼隐在陰影裏,目光沉沉,方才握着蘇寂閑腕子的那只手垂在身側,緩緩收攏手指,緊握成拳。

在西市跟丢蘇寂閑,陸泠風并不怕,但是他怕的,是在這紛擾塵世中将他弄丢。

每次蘇寂閑走在人群裏,他的背影總能讓人覺得他在一步步離開這個世界,所有的人或物都成了他身邊逐漸褪色的古老畫卷,只有他一人走在交錯的時空裏,将一切抛下,走得毫無留戀。

這也是陳月不喜歡和他一起上街的原因,她受不了他那種遠離于世的身影。

“泠風?”蘇寂閑喚着他的名字,和懷裏的貓一起回頭望着他,笑起來也像貓,“你有沒有帶銀兩?我想給月兒買些零嘴。”

“有的,公子想買什麽盡管買。”陸泠風點點頭,又隐蔽地打了個手勢,片刻之後一個隐衛穿上普通的青色布衣從人群中走了上來,跟在他們身邊,與那些富貴人家的家仆并無差別。

蘇寂閑滿意地點點頭,然後便在攤子之間游走,這裏看看那裏瞧瞧。

大唐時期的零食其實并不算很豐富,而蘇寂閑府中的廚子又是他親自調/教過的,國師府中的小吃甩外頭的八條街,蘇寂閑在街上買東西也不過是圖個高興。

買了一包西域人做的烤羊肉,又買了幾根糖葫蘆,路過胡玉樓時順便去買了點西鳳酒。走出門不久,不遠處的小巷忽然傳來隐約的兵戈聲。

那聲音非常輕,在空蕩的小巷裏回蕩着,消匿在市集的喧鬧之中,難以察覺。

蘇寂閑停下腳步,側首看向漆黑的小巷。

陸泠風伸手搭在他肩上,微微施力把他往旁邊帶,“他人之事,公子沒有必要多管,還是早些回府的好。”

“等等,”蘇寂閑側着身子,腳在地面抻着不肯走,“似乎是皇室的暗衛。”

“那又如何?公子姓蘇。”

“诶诶,”蘇寂閑空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帶,“去看看,萬一是什麽很重要的人呢?”

陸泠風睫毛一垂,目光幽深地看着他,然後便牽着他往暗巷走。

抱着零食的青衣隐衛站在胡玉樓前,并沒有跟上去,只在原地等着他們。

兩人走在小巷陰影裏,沿着牆根往裏走,皆是一身深色衣服,讓人幾乎看不到他們的身影。

越往裏走刀劍撞擊聲越清晰,拐過一個轉角,兩群混戰的人便出現在眼前。

一群是應該是私兵,穿着的衣服料子還不錯,另一群穿着黑衣,帶着面罩,衣服制式和料子也都是統一的,看起來是專門培養的刺客死士之流。

蘇寂閑的目光越過混戰的人群,看向人群後被私兵死死護着的馬車。

馬車制式明顯是皇室所用,車門緊閉,簾子垂着,車夫的屍體趴在車門外,尚未凝固的鮮血滴滴答答流了一地,馬車頂蓋前方兩角挂着的燈有一盞被砍去半截,另一盞搖搖晃晃被血糊了一半,依然頑強地挂着,燈火微弱,将馬車門楣照亮,上頭的刻紋清晰可見。

那是廣平王府的标志。

廣平王李俶,太子李亨的長子,算起來也是蘇寂閑的表外甥。

蘇寂閑眯着眼看了一會兒,發現王府私兵漸漸顯出敗勢時,擡手打了個響指。

那一聲響指并不是特別響亮,但很清脆,在乒乒乓乓的刀劍聲中尤其醒目,驚得兩批人都齊齊回頭望來,甚至有一人腳下一絆,重重撞向馬車,車門都被撞了開來。

燈籠搖曳,火光在車內一閃而過,照亮車內女子的臉龐。

火光之中,那女子的面容隐忍而痛苦,目光灼灼尤為堅毅,雙手護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淡青色裙子被血染成紫紅。

“殺!”變故只在一瞬,死士首領低喝一聲,雙方繼續纏鬥起來,戰圈越來越靠近馬車。

響指之後,暗處飛出四個隐元衛,加入戰圈,一晃眼便将死士砍去一般,其輕松程度無異于砍瓜切菜。

很快死士便被解決幹淨,尚且活命的私兵齊刷刷退到馬車旁,護着馬車。

馬車門被打開,車內女子穩了穩呼吸,開口問道:“不知是哪位義士出手相助?妾身……在此謝過。”

蘇寂閑從陰影裏走了出來,殺完人的隐衛沒有隐匿在暗處,而是站在了他身邊,點亮燈籠,明亮燭火照亮一方暗巷,也将他的面具照得銀光流動,衣袍輕微拂動間,纏枝蓮暗紋血光隐隐。

女子一愣,身子陡然放松下來,臉上痛苦之色更甚,秀麗的遠山眉緊緊皺起,“國……國師救命……”

蘇寂閑揮一揮手,兩個女子隐衛立刻上前,跳上車,鑽進車廂內查看女子的狀況。

“崔王妃怎會在此?”

“府中出了細作……”廣平王妃崔氏緊緊抓着衣裙,臉上痛色越加明顯,“啊……孩子……要生了……”

蘇寂閑沒有繼續問,立刻示意隐衛送崔氏回廣平王府。

此處離東市的廣平王府有很長一段距離,隐衛之一抓過馬鞭,駕駛着馬車抄了小道,往王府疾馳而去。

車內時不時傳出女子的痛呼,忍耐且痛苦,甚至車壁縫隙間都已有鮮血滲出,滴落在馬車經過的路上。

崔氏一手護着肚子一手緊緊抓着女隐衛的胳膊,淚光點點,雙眸發紅,卻始終不曾讓人覺得有半點脆弱之色。

她的指尖掐進女隐衛的肉裏,若不是她沒有留指甲,恐怕女隐衛的胳膊已經被掐出血。被冷汗打濕的額發垂在臉側,半阖半睜的雙眼裏水光盈盈,宛如刀光。

此時的崔氏,像極了一只母狼。

堅忍兇狠的母狼。

作者有話要說: 啊我不太記得唐朝女子自稱是什麽了,所以先用這個,有空了再看看要不要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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