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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二日宮內下谕旨召太子回宮商議要事,方故炀不得不一散學就跟着宮中來接他的人走。
「我得回去了。」
鬥笠下是淮宵凍得蒼白的臉,脖頸上系着飛
鳥紋錦帶,是披了一件藏藍羊毛邊的大氅。
偶爾會長凍瘡的手反複搓着,口中呼出的霧氣萦繞方故炀眼前。
方故炀突地伸手握了一下淮宵涼涼的手,淮宵不自在地一下站起來,催促了一聲滞在門口不走的他,「去吧,不然就晚了。」
說完淮宵便把晚上要挑燈夜讀用的書遞給了侍從,挑簾上車。
那晚上,千裏軍情十萬火急,從邊疆一路過驿站轉人手,直接送入宮中,面呈帝見。
宮內東北端,紅牆之下的倦勤齋裏,鎏金宮燈盞盞正亮。
皇帝的身子骨已快迎來油枯之時,十分怕冷,便命人将宮中地龍燒得旺烈。
文武要臣自坐于席,皇帝來回踱步。
在皇帝轉身之時,幾個膽大的臣子便用袖拭汗,耳畔明黃錦靴在龍角織毯上踏出的沉悶聲響,如踏在心上。
太子立于帝座前,靜聽着朝臣出言獻策,環視一圈,目及常老将軍、衛相時,輕輕颔首。
行至帝座旁,皇帝伸手,太子扶他落座。
朝臣一番恭維,父慈子孝雲雲,聽得皇帝是一只大掌撫上太子肩頭,太子彎腰,帝賜太子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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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朝近年來入冬風雪頻頻,夏暑過盛,天下糧田收成不佳。
地方上官員擅離職守,已處決幾處,殺雞儆猴。
前些日子,皇城禁軍統領不慎跌馬,落下腿疾,而新任統領,還遲遲還未有人選。西域大國屢犯裕國邊疆,東南各國似要聯合出兵。
如今雖北國未有動靜,但已足夠威脅。
各國虎視眈眈,不止整個中原,乃至天下,都以燒起心火,一觸即發。
一陣風吹進齋內,卷熄一盞宮燈,門口守着的宮人,按住不慎被吹開的門扇,連忙跪下,大喊陛下息怒。
皇帝似想發作,這時衛相向前一步示意,皇帝又不得不按下斥責之意,袖口一揮,道:「愛卿請講。」
行至帝位三十尺開外,衛相彎腰作揖,擡頭看向皇帝:「陛下,臣聞木遼國将不國,皇族內亂,草菅人命,民間造反呼聲已高。而今天下六分,西雲正逢大漠風沙,極寒少雨,國力衰微,又屢犯我朝邊境。」
言至此處,衛相恰到好處地停頓下來。他所言,正是在座朝臣所心憂之事。
天下六國,群雄逐鹿多年。自好戰的游牧民族西雲一族,兵連禍結,塗炭平民,吞下西域另外三十五國。
本應鑄甲銷戈,哪知才建起西雲政權,又逢千年極寒,疾來少糧,西雲的馬上皇帝又振臂高呼,一路向東領兵至西雲國最東南端,也就是鄰國大裕的西北邊陲小城,遺棠。
多年前,天下數十國局勢紛亂,大裕雖是地域遼闊,但自身國力減弱,便在各國進行吞并戰争時選擇了沉默。
導致了後來天下各國國力飛漲,而大裕如籠中之獸,被五個面積較小的國家困于其中,看他們屢次壓境試探,自己卻進退不得。
這次,是忍無可忍,便無需再忍。
方故炀被熱得手心有些薄汗,心下已掠過了無數思慮,臉上卻是一派穩重。
少言寡語已在多年來養成了習性,這次皇帝仍未要他表态。
「朕以為,當下此事為國中之重,需從長計議。」
聽罷父皇之言,稍作思索,太子正要開口,就看到站在自己身邊的大皇兄,收起了鷹隼捕獵一般的眼神,搶在他之前說了話。
「父皇,兒臣認為,當下局勢緊張,必與二國一決雌雄。西雲數次來擾我朝,又剛經歷了吞并百戰,國力大減,應當駐兵遺棠,出兵西雲,與之抗衡!」
大皇子方故燃一番話畢,席間如投入石子,激起千浪,低語聲連連。
皇帝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被取下來把玩了會兒,又擡起頭,渾濁的眼裏射出厲光,掃過群臣,衆人頃刻噤聲。
「我兒所言不假。」
他眼神投向太子,問道:「太子怎麽看?」
得了指令,方故炀側過身子,朝帝位作揖,劍眉星目,脊背挺直,在部分朝臣眼中,便是天生的龍鳳之姿。
他不緊不慢,将衆臣看了一遍,開口道:「回父皇,雖皇兄所言有理有據,但,兵者兇器也,若使不擅,則是傷人害己。」
皇帝像是來了興趣,追問道:「何出此言?」
「行軍打仗講究上兵伐謀,需多方顧慮。西雲族人長期馳騁沙場,縱情馬背,兇悍狡猾,國力大減是不假,但我朝實力也不足以确保勝利。相對來說,木遼如今傀儡為帝,攝政王昏庸無能,官逼民反,國內大亂。若抓此機會直逼木遼皇城,将其擊潰,便可将天下版圖中偏南一塊收入囊中。」
太子說完,衛相已雙手掀起朝服蔽膝,跪下來,朗聲道:「臣,附議!」
衛相此言一出,數名朝臣也跟着撲通下跪,盡是一句句:「臣附議!」
皇帝不語,大皇子臉色發青,有些難堪,一聲冷笑,道:「本王聽聞太子骁勇,而今看來,竟是不敢應戰?」
瞬間氣氛變得劍拔弩張。
「皇兄言重。」
「遺棠小城無辜,朝中勇猛之士不少,西雲大軍已數次擾民,你可忍心百姓被再次燒殺搶掠?」
「百姓無辜,去送死的将士更無辜。」
方故炀沉着應對,皇兄給自己的辯駁句句都是陷阱,說錯一句便是一個局,「況且,遺棠已有地方軍鎮守,不知皇兄何處來了打聽耳食之論?」
大皇子話鋒一轉:「木遼如今民間揭竿而起不假,可同樣皇室虛空的,不還有近在咫尺的北國嗎?太子怎麽,只字不提?」
這下太子猛地被踩了尾巴,還被人狠狠碾上幾腳。
他死死盯着大皇子,餘光察覺到父皇的視線,刺得自己渾身生疼,硬将那口怒氣給強壓下去,只得應答道:「北國如今迎來寒季,雪重山遙,雙方均不宜作戰。」
大皇子還想質問,被皇帝擡臂一個手勢打斷。
朝臣面面相觑,正不明所以,大部分人都熱出了一層汗。
年邁的皇帝被太子扶起身,披上宮人遞來的團龍大氅。
他朝右邊看了一眼,見到的是太子堅定而恭敬的眼神。
皇帝眼瞧見太子有汗自額間流至脖根,卻也不去擦拭。
他一聲嘆息,撫上太子肩頭,低聲道:「夜已深,都退下罷。」
皇帝轉身,背後是齋內燈火昏黃之光,衆人皆跪下恭送。
太子臨走時,與衛相、常将軍以及一衆朝臣作別。
剛出齋門,還未來得及披上襖褂,恰巧碰上遲遲未走的大皇子。
大皇子是忍了一肚子氣,此刻看到始作俑者就在眼前,還未來得及開口,正想言語攻擊一番,那邊宮內大總管端着雲龍玉盤,後面跟了幾名宮女,行至太子跟前,呈上之前沒收的太子的随身佩劍。
方故炀未接過佩劍,而是将手握緊劍柄,猛地抽出劍身。
大皇子還沒看清眼前何物,只見寒光一閃,那把劍的劍身,就已架在距脖頸五寸處。
大皇子往後一躲,太子的劍又近一寸。
太子面上無甚表情,眼中卻盡是殺氣,眉頭緊鎖,似要化作兇獸撲身撕咬上來。
大皇子不敢妄動,屏息凝神,也未發一言。
太子收了劍,轉身離去。
皇城上空的雪,落得愈發愈大。
夜深新雪,殿頂門前覆上一層銀裝,不複朱紅玉砌。
寒燈映牖,堆了千層。
那夜太子回了府,已是四更。
身後風吹了一夜,府內一片靜寂,他身前帶路的侍從點着燈,引他入了卧房。
跨入房內,地龍一直燒着,手中暖爐也變得熱了些。
方故炀看了一眼淮宵那間屋子放下來的門簾,讓侍從退了下去。
他輕手輕腳掀開簾子進去,窗外透進來淡淡月光,落了一地的白。
淮宵背對着他靜靜躺着,能看到被子鼓起的一個形狀,微微起伏。
背影與小時候玩游戲躲藏到床上時的小小身軀相重疊起來,那會兒是夏季,蓋的是紅錦團絲薄被,淮宵鑽進去,像個火球,直直燙入太子腦海裏。
而十多年後的淮宵,臉還是一如幼時般地埋在被褥裏。
方故炀很想像以前那樣,偷脫了靴襪,鑽進被窩裏,從淮宵身後擁住他。
那會兒淮宵夢中微醒,會轉過頭來。
黑暗中,兩人相視一笑,眼底似有辰星。
站了一會兒,方故炀慢慢走回了自己的卧房。
太子未來會知曉天下消息,掌天下兵馬,管天下生息,但他不知道的事歷歷種種,其實都藏在歲月之中,不曾為他發覺。
後來他明白的時候,他嘴上管那叫命,心下卻早已是潰不成軍。
比如在那個他四更歸來的雪夜,淮宵是擔憂太子在朝中地位輕重,也或許是挂念,一夜未眠,等他到四更回了府內,有了動靜,才安下心來,有了倦意。
在方故炀挑起簾子的那一瞬,淮宵是想回頭的,但他沒有。
「你知道什麽叫風月嗎?」
「就是兩個人風花雪月。」
常初答,「有心上人了?」
淮宵一默,只是笑了一笑,「沒有。」
皇穹飛着漫天瓊屑,灑下人間,化作了瑞雪。
一場大雪後,寒風疊起四處,人間初晴,春節将臨。
雪剛停時,街市人潮熙熙攘攘,那和樂之象,竟是勾起了方故炀想上街的興致。
「殿下,需要清道麽?」
太子府的管家問道。
方故炀站在蟠龍脊的最高處,凝眉注視了一會兒城內,道:「免了。」
管家舒了口氣,正準備恭敬退下。
似是察覺到管家心中腹诽,方故炀問他:「有什麽要說的?」
管家将頭埋低了一些:「回殿下,今日城西清道,迎大皇子出街。」
「不是說了不能因為私欲擾了公處秩序嗎?」
方故炀擡眼朝城西方向眺望,「去解封。」
「是。」
「還有那些三五一隊的,扮竈公婆,執竹枝噪于門庭乞錢的乞兒,各賞些錢去罷。」
「是。」
出府不過一柱香的工夫,方故炀卻有些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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