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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冬至後又匆匆過了些時日,人間迎來臘日。一歲節序,此為之首。
皇城內各大宅院府邸已開始上下忙碌,家裏的少爺小姐們自然是閑了下來。
衛相要求衛驚鴻留府打理事宜,而常府将軍身體抱恙,兄妹倆也只得留下來幫着府內上下安排指揮。
扶笑則是因為天天往外邊兒跑,過年時日得陪伴家人,被扶禦醫捉回家去,看陰陽五行,觀肺腑經絡。
還好她從小悟性高有天賦,學醫這方面未曾吃什麽苦頭,倒也是樂得其中。
方故炀要被關在宮裏陪着父皇和皇妹吃團圓宴,大年初一還要朝拜,便差人把淮宵送去常府過年。
相較平素日日鬧騰的太子府,這時便冷清了下來。而偌大的皇宮,開始叫停了處理公事,四處紮起燈籠紅綢。
悲喜霜雪,清寒入骨。
往昔九重帝宮萬古俱冷,現如今,也到有了一股市井情味。
民間家家戶戶石臼舂米,疏浚溝渠,打掃六闾庭院。
街邊的店鋪也支起帳來,店家拿着撣子拂去塵垢。
有人沿街叫賣零嘴小吃,挑起的擔子裏掀開布來還能見着臘八蒜。
或是山藥豆、海棠果蘸冰糖制成的糖葫蘆,脆甜而涼。
街邊也有人擺着露天攤,放置兩鍋,一鍋煎炸油糍蛋散,一鍋沸水煮着湯圓。
那會兒湯圓才流傳開來,乳糖圓子、山藥圓子和金桔水團的味兒傳遍了皇城大街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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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天,方故炀進了宮。淮宵在被送去常府的路上,坐着馬車,挑了簾子往外看,心生向往。
往年年紀還小,皇帝會準太子帶他入宮過年,今年就沒允下來,這麽說來,他還是第一次在熱鬧時節來到街上。
他眼瞟到那些吃食,花饧米餌,蜜餞酥酪,好不誘人。
可惜馬車匆匆過了街市,便朝着常府的方向去了。
淮宵心想,若是常盡或常初得了空,定要邀他倆來嘗嘗。
晚上皇城內外都燃了焰火,一時間煙影縱橫,星輝落滿。
從淮宵這角度往了去,依稀能辨出皇宮的上方星光。
子夜前後,常府開始祭祖。
常盡點了香紙蠟燭,将常老将軍扶至屋中軟椅之上。
因常夫人早早去世,常将軍又未納妾,家中人丁不旺,便只率了常盡常初行叩祭禮。
常老将軍跪在最前金線昙花錦墊之上,平日嬉鬧成性的兄妹倆也乖乖跪着,聽父親逐項禀報常家一年以來的種種。
常盡聽父親提到婚配嫁娶時,低聲道:「長子常盡未曾婚配,不知心上是否已有哪家閨秀。」
這話剛落,常初沒忍住偷笑了一聲,就被父親給捕捉到了。
于是,常将軍瞥了一眼身後埋着頭的兒子,嗓音洪亮了一些:「似是有了。那,願我兒冠歲之前,能為常家育兒添丁。」
常将軍片刻又說:「長女常初未許婚嫁,願日後得一如意郎君,門當戶對,衣食無憂。」
常初這回笑不出來了,沒作聲。
常盡倒沒理會到妹妹那邊,聽完父親那句「似是有了」,身上像是積蓄了一股力量。
等到了他叩首祈福,祈禱家庭和睦,父親安康之後,還保佑了方故炀順利登基。
要睜眼之時,他又在心裏悄悄道了一句:「我願梳她百發,行合卺之禮。」
祭祖完後,新舊年分野之時,開始接神。
本應該家中最長者主持,但考慮到父親身體不宜久站,又畏風寒,常盡便主動接了這擔子。
行至天地桌前,憑着往年記憶想是要接何神,神從何方來,想來好半天想不起,後面常初看他沒動靜,猜到是什麽狀況,搓了搓冰涼的小手。
她又是個極為聰穎的,開口就道:「財神正東,福神正南,貴神東北,喜神西南,太歲神西南……怎麽,怎麽太歲神,也西南?」
常盡看了眼倚在門邊,端着一盤芸豆卷,搖頭帶笑的淮宵,常盡無奈極了,白了常初一眼,笑罵她:「笨蛋。」
接來各路神仙後,府內衆人皆以肅容,立于天地桌前,常盡身後。
待香燭燃罷,再伏身跪下,以頭着地。
禮畢,常盡将神像與元寶錠取下,輕輕放入天地桌邊錢糧盆內,與芝麻稭同燒。
那邊淮宵已一個人吃完一整盤芸豆卷了,思緒開始飄飄。
面容被燭光映着,有些隐隐綽綽。
他閉上眼,似是已看到太子端坐于自己的黃花梨石心方桌前,用玉筷戳着他最喜食的荷包蟹肉,也是思緒飄飄。
接神之後,常盡吩咐下人将芝麻稭鋪在中院,牽着妹妹,叫來淮宵,在上面行走,那下腳聲噼啪作響。
見淮宵一臉疑惑,常盡笑道:「你往年都同故炀進宮,那宮內自是沒有這等習俗。」
接着向他解釋:「這叫踩歲,寓意是望在新春,驅除邪崇。」
淮宵明了,點點頭,手中又是一碟可口的海棠酥,擡手夾了一只給喂到常初嘴裏。
常初邊笑邊逗常盡,後者叫嚷着讓淮宵也給自己喂一只。
這邊還沒鬧玩,府門前就悠悠停了輛華貴馬車。
府內侍衛急急上報,半跪抱拳道:「啓禀少爺,門口有人求見淮宵公子。」
說罷又壓低了聲音:「看馬車裝飾,應是宮裏的人。」
常盡點點頭:「知道了,退下吧。」
說完正要朝淮宵做跟上的姿勢,淮宵卻已急得先行數步。
他未裹厚衣,常盡接過下人遞來的鶴氅,在後面追着給他披上。
雪已停了,府門前寒燈慵翦,青夜不眠。
淮宵站在階上,宮人還挑着八角宮燈,從車上搬下一個臂長的木箱來。
「常公子,常小姐,淮宵公子,」
那宮人行禮後起了身來,「太子吩咐轉交給淮宵公子的物件,小的已帶到,先行告退了。」
淮宵拍了拍那木盒子,笑道:「辛苦了。新年到了,祝你四季如意。」
宮人愣了一會兒,又行了個禮,道:「小的謝過淮公子。」
馬車行遠,在雪地上壓了深深淺淺的痕跡。
淮宵轉背就打開了木盒,那木盒上還印着皇宮的火漆。
他借着燈光,看清了裏面是一捆爆竹,旁邊有一張疊起的紙條:
「聞說城外西山有疫魃,犯之令人寒熱。宮中賜青竹,于常府燃此,可避災病。」
往紙條末端看,見最下面有倆隽逸小字。
「念汝。」
木盒裏面,還躺了幾顆祭竈時給小孩兒發的饴糖,以求天降好事。
淮宵拿出那幾顆饴糖,竟是心頭一熱。
似要化了這幾裏雪地。
除夕過後,常将軍身體抱恙,被皇帝免了拜年賀喜,常府無事,便一起睡了個底朝天。
皇宮裏天微微亮時,文武官員便聚于殿前白玉階梯之下,按品級依次列隊站好,給皇帝拜賀。
殿前廣場遼闊,占滿了朝臣,兩邊是奏着樂的儀仗隊伍,一曲過後,便請了鬥重山齊的左右丞相主持場面。
左丞相宣讀賀詞,右丞相總結去年大事。
待陳詞結盡,皇帝賜茶,百官落座,給宮人分發荷包。
那日早晨,病恹恹的皇帝寫了一張字賜給了太醫院,衆禦醫齊齊跪下,叩首以謝隆恩。
這一年的除夕就這麽過去,後來太子回到府上時,已是初三夜半。
他梳洗完畢,掀開錦被,欲合衣入睡,就見那青玉枕上放着一根紅繩系成串兒的銅錢。
太子講銅錢拿起來,一陣輕響。
他拿起銅錢下壓着的一張字條,借着桌上燭火,見上面寫着「壓歲用」。
淮宵的字跡,他再熟悉不過。
忍着心下喜悅,翹了翹嘴角,唯恐吵醒隔壁間睡着的淮宵,他将那串銅錢端正放在枕邊,低垂了眼,深邃的目光對着窗外皚皚白雪。
人間風雪正盛,他單單為我。
……
後又過了些時日,是到了正月初五,各家都還在忙着年事,閑暇的兩人便上街閑逛。
兩人并肩左瞧瞧右看看,四處逛了會兒,方故炀嫌街市這時過為嘈雜,見淮宵也興致缺缺,便提議道:「回府吧?」
他摩挲着發燙的手向淮宵問道,「走回去?」
淮宵披上玄青厚錦裘,緊了緊纏絲腰帶,手掌并攏,呵了口熱氣,應了一聲。
「你又長凍瘡了?」
方故炀取下自己手上的銀鼠毛絨套,套進淮宵涼涼的手。
淮宵沒回答方故炀的問題,跟着他走,難得地嘟嘟囔囔起來。
他說起江湖傳聞,說十裏琅珰覆了層厚雪,說城南新開了家糕點樓,說常盡最近在練樸刀,等着再和自己一決勝負。
那一年的廟會聲勢浩大,皇城不夜,笙歌滿滿,百戲雜陳。
那花燈街巷,臨了水邊,更有煙焰燭天,爛如霞布。
城中鬧市上更是搭了戲臺,熱熱鬧鬧,不少人駐足觀看,那臺上的角兒都着髯口,一人白蟒對襟長袍,一人甲衣插了四面三角靠旗,紮在背部,來回擺動,威風凜凜。
倆小孩來了興致,屏息凝神一聽,才斷斷續續聽到幾句「從今後保江山文武專長」。
太子沒說話,淮宵像是看得懂他的疑惑,笑道:「這是《将相和》,講以前有個國家的上将軍和丞相有矛盾,上将軍屢次挑釁,丞相忍讓,後來那将軍負荊請罪,他們才和好,同心輔國。」
「趙國嗎?」
方故炀側過臉問他,淮宵一嘆氣,說:「對,你啊,就是平時栽進了你的帝王權術。每天啊,就想着天下,民間疾苦,朝廷污垢。」
方故炀低聲道:「我皇娘,從小就不讓我聽戲。」
「是啊,」
淮宵說這句話的時候不大敢瞧他,只是眼神定定地看着臺上新換上的劇目,「你身在帝王家,又怎需懂得情愛。」
方才談話間,他倆被人潮洶湧給推到了後排。
淮宵眯了眯眼,看不太清臺上的着裝,只得豎着耳朵聽。
一場戲即将末了,太子不懂戲,那戲腔拿捏不穩,沒聽出個所以然來,不願再聽,轉身欲走。
他跟着他,擠出人群時回了頭,依稀聽得耳畔傳來一句——
「屋漏雨雪上霜鴛鴦驚散,從今後兩分飛地北天南。」
緊接着,四周就是屠蘇酒擊杯盞聲,路邊七寶羹的叫賣聲,教坊管弦之聲。
街上的手藝人挑着擔子賣蘿蔔絲拌香油和甜瓜黏,香味兒撲鼻,很快就吸引走了平日吃慣山珍海味的太子的視線。
拿幾文錢買了一塊,淮宵一口,自己一口,很快就沒了,淮宵眼瞧太子雖頂着嚴肅神情,卻又還咂咂嘴,唇邊兒留了點渣,沒忍住就笑了出來。
淮宵這一笑,讓太子想起方才眼見着街上不少妙齡婦女,額間貼的那一點酡紅梅花片。
心想這梅花片若是貼在淮宵眉間,該是何等景致。
「今兒是大年初四,竈王爺要查戶口,」
方故炀看周圍人來人往,都沉浸在喜慶的氛圍之中,趁機抓起淮宵的手,捏了一下他的掌心,笑道:「你可要跟緊點。」
一愣神,淮宵就被方故炀給拉到了橋邊,回過神來,才擰着方故炀的手給捏了回去。
護城河上有一座橋,名曰「至喜橋」。
那橋上的寶塔樓亭七座,雕花刻獸,為鎮守洪水,可避風雨。
至喜橋下橋洞裏,吊了枚大銅錢,孔中有一銅鐘,上書「鐘響福兆」。
人們站在橋上或河邊,用手中銅錢投擲銅鐘,若是中了,便天佑來年幸福安康,萬事順意。
太子從衣着摸出銀錠,犯了愁,四周望望,才看到橋邊一家孤零零的桃酥餅鋪,他便叫淮宵原地站着別亂跑,自己揣着銀錠去換銅錢。
那店老板約摸是新來的店家,不識得他身份,嫌銀錠不好找錢,有些扭捏。
見他面露愠色,衣着又十分華貴,氣度不凡,店老板心想怕是遇到了恃強淩弱的皇親貴戚,哆哆嗦嗦地把錢盒子拿出來,準備給他兌。
方故炀抿緊了嘴唇,看出店老板心中所想,又懶得再等,轉頭看了一眼河邊乖乖站着的淮宵,就把銀錠往桌上一放,取了兩枚銅錢,轉身便去了。
一人一個,銅錢平躺在手裏,沾了些太子手心兒薄薄的汗。
淮宵細細撚着銅錢上凸出的紋路,像是想了什麽,耳邊唢吶鑼鼓之聲越離越遠。
見方故炀準備朝橋那邊去了,淮宵低聲道:「水邊有些滑,你別靠太近。」
方故炀挑了個不算近,但視野很開闊的地兒站好,挑起眉梢,借着花燈纏樹的微弱燈光,往橋下打量。
待方故炀朝那橋下銅鐘擲出第一枚銅錢後,兩人都能耳聞清脆的哐當一聲。
見那銅鐘被自己的力道沖得一震,心中不免得意,方故炀鮮少的孩子氣沒壓得住,不禁回頭一笑。
這不常發笑的太子,一笑起來,是目如朗星,夢落人間。
在淮宵眼裏,似乎在這夜色低垂之中,把皇城的半邊天都點亮了幾分。
想着想着,等太子走過來,淮宵又把手裏自己攥着的那枚放到方故炀手心。
後者先是一怔,而後擡眸看他,寒氣吹入喉間席卷一番,嗓音略微發啞:「怎麽了,不去試試?」
「想來,征戰沙場,弄權政鬥。」
淮宵一頓,故作輕松地拍了拍方故炀的肩頭,「安康與順心,你比我更需要。況且,我的臂力比你差遠。」
他接着說,「我這一份,你就帶着一起了吧?」
頭頂燈光晦暗,傾瀉下來,打出一片陰影,碎在方故炀的面容上,看不清具體的表情。
他把手中銅錢死死攥緊,直到它又被汗沾了些許,才慢慢張開手,眼神又投向淮宵。
說到底,他與淮宵,如今在這宮裏宮外,又何嘗不是寵辱相連,事事都需要走同一步棋,抓緊同一根繩索?
兩人的心若略有偏差,或稍有不慎,都容易落人話柄。
也或者說,北國如今國力尚弱,天下又戰火四起,大裕相對較為強盛,連淮宵故國的覆滅茍存的權利,也将牢牢掌握在方故炀的手中。
這天下,又有什麽不是他的?若是有,也遲早會收入囊中。
對于征服,他一向是如一頭猛獸,如獅擅領,如虎好獨。
太子握着那枚銅錢,沒有像之前一般走到江邊,而是站在原地,目測一番,距之前站着投擲的地方也不過三十來尺遠。
他站定了腳,側過臉看了眼淮宵,斜着身子,手上一蓄力,瞄準了銅鐘,猛地将銅錢飛了出去。
同時也像抛出了什麽似的,如釋重負。
方故炀轉過身來,傾身抱住了淮宵,而淮宵雙手擡起,勾住他環住自己的臂,臉埋進了方故炀的頸間。
鬧市中,那搭起的戲臺子敲鑼胡琴一陣兒響過一陣兒,又不知是唱了什麽戲。
淮宵已沒有心思去聽唱詞了,他就想在這世間草木與暗處昏黃的遮蔽下,好好放松一下。
而在這人懷裏,他耳朵也不知是凍紅了還是羞,敷上一層緋紅。
身後河水潺潺,淌過山河,映着河燈天星,風流不已。
這條河躺在城中,是看飽了千百年興衰。
而這岸上的兩人,還未歷經人間的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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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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