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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們回府之後互相道了晚安,便各自回屋睡了。

第二天習慣性早起了來,方故炀才明白過來還在大年初五,不用去書院晨讀。

天還微微亮,屋內地龍燒得有些旺了。梳洗過後,太子照常提劍去府裏中院練起劍來。

這次是沒拿自己的長劍,而是取了淮宵那日使的樸刀。

腦海裏回憶了一番那日淮宵的招數,單刀看走,雙刀看手,背刃分明,或劈或刺或砍,樣樣精通。

他刀尖與臂膀連成一條筆直的線來,刀刃向左,弧形為抹,向前直刺一番,刀尖力達。

少年一個鹞子翻身,帶得身上戈氅的角掀起波浪,腳上雲頭鳥皮靴蹬地,手握一把長刀劃破寒風過堂。

近侍見他停下歇息,送來绫帕,太子接過來抹了額間的汗,擡頭看了天色,已是日上三竿。

他将绫帕疊好了放回托盤,才開口問那近侍:「起過了麽?」

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近侍連忙搖頭,發髻上雙蝶紋鈴響了三兩聲。

她輕聲答:「回殿下,未曾。」

太子心想,看來昨夜是在街上給鬧得疲乏了。

他點了點頭,向前走了幾步,近侍連忙跟上。

太子擡手止住了她的步子,回頭見那托盤上的玉牙梳、赤金牙盆等等,便接過她手中的盤上的青花骨碟,将梳洗用具放到骨碟上,道:「退下罷。」

推開木門挑簾進屋,見自己那描金的檀木床榻上,淮宵正對着裏側自己睡的位置,合了眼,呼吸淺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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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臂搭在錦被上,眉似彎月,人也宛如這塌,給鍍了層金邊。

太子坐到床邊,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淮宵的臉,又替他掖好了透風的被角。

這人昨夜裏迷迷糊糊抱着被子往自己床上睡,給他空出一大片位置,晨起又發現他鑽進了自己被裏,抱過來的那床被褥早不知給一腳踹哪兒去了。

又容他多睡了會兒,方故炀見他已眯着眼睛躲在錦被下在偷瞄了,便伸手要把他撈起來,淮宵反而不依,往裏挪了些許,還是被方故炀一伸手給攬到床邊兒。

「今日可有安排?」

方故炀推了推他,想笑他懶,「淮宵?」

被叫到的人懶洋洋的,雙手舉過頭頂,散散地躺在軟枕上,手腕露出被褥一截,一眼望去,好似凝聚了天下無雙的霜雪。

淮宵挪了挪身子,嗯了一會兒,還沒清醒過來,半晌才答道:「随你。」

頓了頓又問,「你不進宮了?我突然想起來,驚鴻跟我說朝中又有人彈劾你。」

「彈劾我?」

方故炀又捏了一把他臉,起身取了躺椅上一襲玄色窄袖長袍穿上,俊朗的面孔此時帶了些陰鸷,回頭看淮宵時又換上了溫順:「這就進宮會會。」

淮宵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扯着方故炀的蔽膝,把人拉至跟前,從被褥裏坐起來,半跪着,為他理了衣袂。

「路上小心。」

「對了,」

方故炀一步三回眸,「父皇召見你。」

「我?」淮宵苦笑,「質子有什麽好見的?」

方故炀道:「不知道,或許是國事。」随即又說:「快些。」

太子喚人送來淮宵的衣服,近侍也識趣地退下了。

看着府內一個個近侍,太子心中有些煩悶,她們衣領越拉越低,話尾收得愈發婉轉,妝容也愈發精致,其意味不言而喻。

雖平時不甚注意,但總被那亮眼的各式紅妝惹了眼來。

心下不免更躁,想着是該找府內總管長敘一番,喝上那麽幾盞才進府的霍山黃芽。

淮宵倦意留存,被太子伺候着換了一身不同于往日的月牙白,雙眸深邃如海,端得透出杳然之氣。

「上車。」

他倆相處一向寡言少語,心卻是萬分的默契。

方故炀剛撩起車簾的一角,淮宵就為他鋪好左腳的墊子,淮宵剛縮了縮脖子,方故炀就給他緊了白狐裘襖。

這是可怕的習慣,但十方春冬已過,兩人未覺得有什麽不對。

行至金銮殿前,踏過漢白玉階,登入了殿內。

文武要臣列隊站好,對着坐在龍椅之上的皇帝跪拜叩首。

方故炀微微擡起頭看頭頂藻井的那頭花色角龍,張牙舞爪,又走神想到父皇召見淮宵的旨意,心下竟有點忐忑不安。

倏忽間,他感受到皇帝的視線,馬上鎮定下來,向高高在上的皇帝颔首,後者則是輕描淡寫地點頭。

一朝江山,一朝臣。

古往今來,文臣武将,都只是統治者将天下牢牢握緊的工具。

若是佞臣當道,武将不武,龍椅失控,天下生靈塗炭。

為君者,擅用賢能,慧眼識人,是為大道也。

一人元良,則萬邦以貞。

太子仔細咀嚼着皇帝前幾日召他入宮,面對面的教誨。

想起初四那天同淮宵走街串巷時,那一出戲,以及淮宵的那一句話,他并非沒有聽見。

他成長中的教育裏,缺失情、友、信、善與誠。

皇娘不曾教他,父皇也點滴不提。

初到博雅堂的他,個子蹿得不高,比常盡還差半截腦袋。

加上皇娘去世不久,彙集了一身的戾氣,眼中是孩童不應有的深邃,擡眼看人時,陰沉至極。

博雅堂的人和事替他補全了缺失,現如今,每每身在這孤寂深宮之中,他便只想留在原地,等人來渡他。

但歲月與事态都不容他等。

待皇帝和大皇子交涉完,便宣了退朝。

皇帝又吩咐來宮人安排淮宵進禦書房詳談。

太子退朝後到殿前階下,見一直在殿前等候的淮宵,正要被宮中辦事兒的官員給請走,心頭一跳。

平素冷面的太子這時卻是冒冒失失地趕到跟前,站定了身子。

淮宵回頭,見他鬓發已亂,貼在臉邊,便轉過身來給他理了。

這招很受用,太子低下頭,伸出修長有力的手來,攀上他的肩,将淮宵鎖骨前微微松開的蟹殼青披風的帶子系緊。

太子向前一步,在淮宵耳邊輕聲道:「父皇應是不會為難你,我會派人在門外守着動靜。」

淮宵一驚,心下斥他太過膽大,又無可奈何,便低聲回他:「別擔心。」

「東華門等你。」

語罷被帶走,腳踩着落雪,往了禦書房去。

剛進屋內,淮宵就看到那皇帝拿着一個九龍玉杯在掌中把玩,黃金桌案上還擺着各式彩釉,梅瓶鬥彩。

皇帝目已混濁,看不太清來人,宮人向他上報,皇帝卻是遲疑好一會兒,眯起老目,看清了是淮宵,才向他招手道:「孩子,過來。」

淮宵不得己,稍稍向前跨了兩步,行大禮:「陛下。」

「淮宵,來裕朝多久了?」

皇帝問道,「喜歡裕朝嗎?」

「回陛下,剛好十年。」

淮宵不緊不慢,将頭埋低了些:「心中甚喜。」

「那淮宵,是喜這裕朝,還是這裏的人?」

淮宵擡起頭來,內心一凜。

他敏銳察覺到,皇帝的話帶着似乎一語雙關的意味。

「回陛下,皆喜。」

年少的面孔上,依然是處變不驚的表情。

皇帝招了招手,讓淮宵再向前一些。

挑起一件霁藍釉,給到淮宵手上。

淮宵掂着懷中重量,不敢妄動,背脊挺得筆直,一雙澄澈的眸子望向皇帝。

見他淡然地将霁藍釉接了去,皇帝一笑,從那堆瓷器中,揀出一件烏金釉式膽瓶來。

淮宵見那瓶口上有碎痕缺口,正心中生疑,皇帝的食指便撫上了那一小塊。

「朕有一些瓷器,供閑暇欣賞,也是一筆小財。有幾件好物,是朕挑了上好的胎質釉料,吩咐官窯燒成,專人監制。」

他的食指在那一缺口上來回撫摸,「起初,它們胎骨甚薄,釉層勻淨,色澤紋路都由朕親自挑揀。它們十年如一日,保護得當,光澤愈發耀眼,華貴異常。」

說着,他的手滑下來,輕輕拍了拍那烏金釉的瓶身,「後來,後來。比如這件,某日蹭了朕的龍袍一角,險些落了地。朕伸手撈起,也還是破了個口。」

「再好的物件,有了缺口,品相差了,黯淡半分。」

皇帝把烏金釉放在膝上,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眼睛眯起,直直盯着淮宵。

「你說,缺了口的物件,朕是命人毀掉再造一件……」

淮宵這時,後背已起了汗來,牙咬得死緊,胸膛的劇烈起伏還不太明顯。

「或者,有另外的好法子?」

「回陛下,缺口瓷器雖有不足,但陛下手中烏金釉膽瓶乃天下無雙。」

淮宵作揖,身子已然跪了下來,一股灼熱入侵雙膝,也只得忍了。

他朗聲道:「陛下稱此物,由陛下親自監造,長年久伴。可謂匠心獨造,物盡其用。」

皇帝冷笑一聲,問他:「何謂物盡其用?」

淮宵閉上眼來,深吸一口氣,又睜開雙眼,擡頭看皇帝。

「回陛下,瓷瓶本身最大用處在于盛酒插花,後來才發展為觀賞之物。若是本身用處還在,便仍舊大有用處。」

這番話講完,何等寓意,淮宵心中已然明了。

他只是低着頭,靜待皇帝發話。

跪了約摸兩刻鐘後,淮宵覺着雙膝劇痛,都似跪出了燒疤,滾燙灼人。

皇帝的手指敲打着扶手,緩緩開口。

「淮宵,那完好的霁藍釉,朕賞你。」

他将烏金釉擡起來,放回那堆瓷器中,笑道:「這缺了口的烏金釉,朕留着。」

淮宵臨走時,行了禮,盡量站直了身子走路,掩飾膝上痛楚,步伐堅定,一步一步,離了那禦書房。

太子的馬車已在宮門口候了多時,淮宵穿過宮中廣場,穿過好幾個偏殿,從東華門出,才看到熟悉的身影,還未走到,便是跪了下去。

方故炀一驚,跑過去将淮宵抱起來,圈入懷中。

淮宵手扶着膝蓋,低聲喚他上車去。

剛上馬車,脫下鞋襪,方故炀撈起淮宵的長褲,褪至雙膝,便看到灼目的燙疤,心下鈍痛,似被活活生烤了一番。

淮宵卻仍作輕松,還在笑着,催促着府上車夫快些。

雪路颠簸,方故炀幹脆抱起淮宵,取了鏈索,飛身上馬,一路狂奔回府。

那日,方故炀胯 下馬兒踏下的蹄印如片片梅花,烙于雪地,深淺不一。

也好似烙在馬上人的心上,片片入骨,疼痛萬分。

「你父皇,還是沒變。」

包紮好了雙膝,覺着癢癢,擡手去撓,卻被方故炀一手給打到了一邊兒。

淮宵眼珠滴溜溜轉,話鋒一轉,惹來方故炀一個淩厲眼刀。

「十年前,我見到他時,他是這樣對我充滿不屑,如今也是。」

細細想來,他還是選擇了不打算告訴方故炀今日與皇帝的對話。

「或許。」

方故炀挑眉道,「對了,過段日子……」

「是你十六歲生辰。」

看着太子真摯的眼神,心下發笑,笑他故作雲淡風輕。

淮宵又伸手理了太子有些微亂的鬓發,「我自是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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