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這家店,店面看起來着實是古怪,門口一樽青銅大缸,浮萍星星點點漂浮在上,內養一火紅錦鯉。

待錦鯉側過身子,淮宵看到三個字——

「慕劍閣」

看身邊這人一臉疑惑甚至有想捉錦鯉找錯重點的沖動,方故炀拉住淮宵小聲解釋道:「這裏叫慕劍閣,是全天下造劍最好的地方,也是我朝百年來皇家傳劍的指定地點。」

「這麽寶貴?」

「嗯,」

方故炀忍不住又手癢捏了捏人臉,「我們的劍就在這裏買。」

淮宵暗暗掐了一把太子的小龍爪子,咬牙道:「還癢不癢?」

太子忍不住一笑,一只利爪鈎住人腰,攬至身前。

他聽得院內動靜,便輕拉了拉門上金鎖,叩開沉重的大門,大聲道:「老慕?」

這院裏大為稀奇,明明是春雪的時節,庭院卻種着很多花草樹木,不覺寒冷,未有飄雪,如春季提前到來一般。

驚詫之際,從一株盛放的山茶中探出個古怪的老頭兒。

他不慌不忙地跪下,低頭道:「太子殿下來了。」

「起來吧,老慕,好久不見了。」

方故炀擺擺手,語氣略為淡然,「今日——」

「來找老朽求劍的吧?太子來得可真是時候,近日出了兩雙劍,還請太子殿下親自過目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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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慕也不顧太子是否點頭,自顧自地笑着迎他們,而後轉身走進一間房裏。

方故炀不以為然,輕輕拉了淮宵,道:「走,咱們跟着他。」

淮宵點點頭,額間冒汗,只得松了松披風。

「好。」

進入房裏映入眼簾的是無數把造失敗的短匕,在中間的金柱上,豎直用藤條捆着四把看似都寒光淩厲的寶劍。

「此便是老朽近幾年的心血了。」

方故炀爽朗一笑,道:「還請賜教。」

老慕指着那四把劍,說:「分為兩雙,這一雙為琴瑟和鳴之意,這一雙為兄友弟恭之意…」

方故炀毫不猶豫地伸手。

伸手拿那雙琴瑟和鳴之意的寶劍,勾起嘴角,塞到淮宵懷裏,對淮宵挑釁似的挑了挑眉。

「你,随時帶着。」

「……謝殿下。」

莫名其妙被塞了把代表夫妻的劍就算了,還被要求必須随身佩帶。

淮宵瞥了一眼方故炀,嘴角泛起一絲不經意的波瀾,沉着臉用劍柄敲了敲他:「你也要。」

于是草草九個字,三句話,又填滿一雙要執手一生的宿命。

直到很多年以後,歷經洗滌。

才知道無論什麽時候,皆是離期已近,歸期遙遙。

回府後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一大早。

淮宵從床上翻身而起,看着蒙蒙亮的天色,見窗外仍有一層薄薄的霧,窗棂上好似還結了些霜。

未用帶系起的長發鋪到腰以下,他拖着長長的白色睡衫走到太子的榻前,一掀簾便聽見號角的聲音。

今天,是出征的日子——

耀眼的光芒從天窮傾瀉下來,注進萬頃碧波。

卦師算出的,黃道吉日,宜出征。

「宣,太子觐見——」

「隆隆——」

紅日當空,正午時分,春雪也停了。

皇城周圍的将士得令,吹起號角,大鼓擂擂。

「太子方故炀——出征領命!」

「兒臣在!」

方故炀低着頭半跪在皇帝帝座前白玉石階下,手裏握着昨天那把劍,插在鋪至宮門的血色絨毯上。

他的任務,就是要敵國的血,染紅他大裕的旗,染紅這一條象征龍脈的長毯!

「朕交與你兵馬十萬,出征西雲,一月之內必須拿下,軍情不得耽擱。」

皇帝的聲音強健有力,比往日那個病怏怏的皇帝多了幾分架勢。

「是,兒臣遵旨。」

方故炀跪了一會兒,擡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

從地上拔出劍來,插入腰間懸挂的劍鞘,系緊披風,轉身朝着出征的方向。

所到之處,百官匍伏。

「恭送太子,望凱旋而歸!」

「恭送太子,望旗開得勝!」

……

一路迎風,行至大皇子跟前,方故炀頓住步子,看這人站一旁面若冰霜,見他來卻是要開口應付幾句。

方故炀截了他的話頭,拍拍他肩膀,低聲冷笑道:「皇兄,我的人,你別動。」

剩下方故燃在那裏愣了愣,欲怒,被皇帝一記眼刀制止。

走到絨毯盡頭,方故炀一回頭,目光如炬,略帶擔憂道:「望父皇,多多保重龍體。」

大裕軍隊蓄勢待發。

從未上過戰場的太子親征為大元帥,在黃金臺領兵出戰,将軍之子常盡跟随為先鋒官,兩個少年寶劍出鞘,初露鋒芒,裕皇城上下一片沸騰。

龍吟劍嘯長空揚,躍馬馳騁只我狂。

在方故炀的理解範圍內,他的劍所指之處,都是他的國土,只要他方故炀想,哪兒有得不到的道理。

這次淮宵沒有跟着一起去,臨走的時候,方故炀告訴他。

「我不會讓你沾血,也,不會讓你去戰場。」

聲音很輕。

淮宵靜靜聽着,很安靜。

他,太安靜了。

他低垂着眼,神色有些複雜,青絲三千垂在雙肩。

他心裏清楚方故炀對自己的保護欲,但已經成長為少年的他早已與往日孩童大有不同。

他像展翅欲飛的鳥兒,而方故炀為他打開了籠子,卻又無形中為他拴上了鐐铐。

淮宵半晌才問道:「那以後呢?」

「以後,也不會。」

太子如是說。

沉寂一會兒,慢悠悠地,方故炀忍不住擡手揉亂他的發,把人的臉又捏了又捏。

在一個上位者的心中,擁有便就是這樣的。

不能脫離自己的掌控,一切守護都應當由自己承擔。

但即使是未來皇位的繼承人,他畢竟是毛頭小子,理解不了的尋常人思維還太多了。

「好。」

然後淮宵就裹着被子,墊了枕頭躺着,在床上看了一天的書。

書上講裕朝開國史論,講前朝遺夢,講東胡閩越。

縱觀千百年來王朝更替是再常見不過,想必這西雲,浩劫過後,必定是亡國的後果。

那,北國呢?多年後的北國……那又如何。

不讓我沾血不讓我上戰場,那又如何。

那邊,方故炀常盡剛出關隘,這邊淮宵看了一天書之後早上起床反而神清氣爽。

在床上抱着被子呼嚕嚕打了幾個滾,孩子氣地跺了跺腳才肯勉強支起身子來。

他眼巴巴望着太子床榻的方向,心中難免生出了幾分惦念來。

想起出征前一夜,他坐在太子床邊,聽太子講他和常盡精心策劃的戰術,講路途多麽遙遠,甚至對路上的景色充滿期待。

只記得後來宮燈燭影搖曳,映上帷幔跳動開來,太子呼吸淺淺,躺在他腿上睡去。

看着太子俊朗端正的五官,淩厲的輪廓,淮宵隐隐約約記得這人睡前命令說:「你明天不要來……」

而後低下那雙貴氣眉眼,「看到你,我就不想走了。」

淮宵把臉埋進被窩裏,躺着看看窗外,又看看床幔,一遍遍地想。

沒過多久,常大小姐風風火火提了把劍就造訪了一回太子府。

「淮宵殿下,常将軍府上常大小姐來了。」

淮宵一驚,趕緊坐起身子,道:「好,傳話說我請小姐稍等。」

他利索換好衣服,洗漱過後走到正廳。

「小初。」

他靠着門邊懶懶地站着,木門被倚得咯吱響。

少年聲線低低的很好聽,一反冷冰冰的語調,難得帶着些屬于春日暖陽的味道。

常初二話不說把劍□□,淮宵一咯噔,這小丫頭片子是來拼命的?

常初展顏一笑,一雙杏眼溜圓,笑道:「故炀走的時候,要我這幾天督促着教你武術……你還是聽他的吧?」

原來如此,淮宵點點頭,笑着看了常初,「稍等,我去拿劍。」

「你有劍?」

常初抖抖袖口,疑惑得很:「說,你什麽時候有劍的?你不是不喜歡那些打打殺殺的麽?」

「這,太子給我的。」

說罷,淮宵聲音澀澀的,突然情緒有些低落起來:「不喜歡又怎樣?這天下,強者生存,弱者滅亡,世事輪回如此,總得變強的。」

「你需要更強。」

常初握着自家祖傳佩劍,站在大廳中央,眨眨大眼睛,淺紫金邊兒紗衫裹着她的身軀,手腕上的金鈴铛叮當作響,前額發絲拂動一雙描畫煙雨的眉目。

她似乎懂,又似乎不懂這番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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