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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展如眉怔愣住了。

家父提醒過她,皇上識遍了皇城閨秀的畫像,獨獨挑了她定有緣由。

但她沒想過像太子這樣的男人,心裏真的會藏人。

鼻尖一酸,眼前一片霧蒙蒙,她都未察覺到自己已落了淚來。

常年使劍的手有些粗糙,方故炀用指腹抹去了她眼尾的淚,目光變得柔和了些許,也只是苦笑。

方故炀左手手肘撐在床上,流蘇帳上珠绫撓得他脖頸有些癢癢。

他撐着手肘往後退了一點,頭重腳輕的感覺又席卷而來,他大口喘着氣,一對劍眉快擰成一團,原本因醉酒有些混濁的眼眸變得清明不少。

他扯開半邊衣襟,拔劍出鞘。

展如眉只覺眼前寒光一剎,自己喉間的驚呼便被方故炀用被褥掖住。

那把劍被太子用來親自割破了自己的臂膀,涓涓鮮血成線,慢慢溢出,順着他結實的臂膀下淌。

太子倒吸一口涼氣,頓時清醒不少,跌跌撞撞起身來,扯過搭在床邊的輕裘,翻個面,單手披上了雙肩。

還未等展如眉緩過神來,他吹熄了桌上的油燈。

太子只在月色裏留下了一處晃動的暗影,隐隐能見到那輕裘泛着青色,衣袂翩翩。

「早些歇息罷……抱歉。」

言畢,太子用劍鞘撬開了窗,翻身而出,瞬間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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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渚皓月,燈火微明。

衛府。

「我聽宮裏人說,今年太子誕辰,怕是……辦不了以往那麽大了。」

衛驚鴻手執書卷,眯着眼看淮宵給那盞好早之前從太子府提來的燈加油膏,輕晃着腿。

「人生來不過莞枯,」

淮宵低聲道,挑着蘭膏的簽子抖了幾下,「相信他能處理好。」

點了點頭,衛驚鴻嘆口氣,問他:「你今晚真不回去了?」

淮宵莞爾:「他忙。」

毛筆沾了墨,在書上圈圈點點,衛驚鴻卻是心不在焉:「也怪我,那日不鬧着要去八秀坊,也生不出這麽多事端……」

「無礙,」

滅了簽子,淮宵攏了外袍坐了下來,「是歷練。」

兩人靜默了會兒,一夜初涼,淮宵準備起身去拿件薄氅給衛驚鴻披上,門口卻隐約傳來打鬥聲和悶哼聲,他和衛驚鴻都拔了自己的劍,兩個人背對背靠着,警惕地緊盯着門扇。

打鬥聲未止,便聽得門外一少年音色,壓低了調子厲喝:「讓開!」

那聲音盡管變得低啞而可怖,但淮宵還是從第一個字就聽出來了。

他收了劍向前一步想開門,破門而入兩個侍衛,雙雙撲倒在地,鼻青臉腫,有一名侍衛的手還按在腰間,緊緊握着劍柄,似是沒力氣再抽出來。

衛驚鴻低頭看兩個被揍暈過去的侍衛,朝門口擡頭,不由得驚呼出聲:「故炀!」

夜夜風兼露,寒風拂得他鬓發已亂了,血凝在長袍上,半邊衣袖已破,地上的血跡從院落裏一直滴着延至房前石檻,有一灘小泊。

太子立在夜裏,頭頂有星火微光,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淮宵連忙沖上去扶住方故炀,後者太重,淮宵被壓得坐到了地上,方故炀直直半跪下來,下巴抵上了淮宵肩膀。

方故炀的手緊緊扣住他的手,放在胸口前,他能感覺到方故炀結實的胸膛在劇烈起伏着。

他耳後發癢,感覺頸窩間一股子酒氣裹着血腥味兒撲鼻而來,太子身上也在發燙,他側過臉動了動嘴,眼框一陣發澀,發現自己已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察到太子的臉往他頸間拱了拱。

太子淡淡道:「我……歇會兒,別問。」

除了幾個心腹,淮宵和衛驚鴻沒驚動任何人。

他們連夜去醫館請了大夫來,等大夫戰戰兢兢包紮處理完後,已是下半夜了。

衛驚鴻命下人打來一桶熱水,兩人把太子平躺放在床榻之上,淮宵解了方故炀一身衣物,取了棉布給他擦拭身子。

做完這些,城內四更的聲兒傳來了,淮宵極為冷靜,腦子裏一直在理思緒。

衛驚鴻看他沉默不語的樣子,還是忍不住喊了句:「淮宵?」

「今兒一早,就有人說今夜府內不留人,讓我來衛府歇了,仔細打聽才聽有展家小姐到訪。」

「展如眉?」

看了一眼床上緊閉着雙眼已昏睡過去的太子,衛驚鴻還是壓低了聲音道:「大晚上的,她……」

話說了一半衛驚鴻便住了嘴,這一來二去的,明眼人都明白是怎麽回事。

可這夜裏才二更未入,怎麽太子折騰成這副模樣,還跌跌撞撞地來了?

好多話,淮宵不敢問,只是拿着熱帕一點點給太子拭血。

衛驚鴻搓搓手,站起來,給淮宵抱了個手爐去,又挑簾子開了門扇想透透氣,門口守着的倆侍衛顯然是被衛大公子吓了個咋呼,行為踧踖,面面相觑,不敢言語。

看這新補上來的兩個人腰間都挂着明晃晃的銅鎏金令牌,上有雙龍騰雲駕霧,衛驚鴻就氣不打一處來,猛地一聲關了門。

淮宵正挽了袖子在換一勺水洗帕,聞聲擡起頭來,蹙眉道:「怎麽了?」

「無事。」

衛驚鴻背靠着門,微微仰起頭來,望着帷帳垂下的珠绫邊,笑着說道。

「起風了。」

……

第二日的早朝,方故炀還真捂着傷口,也沒多說話,爬起來去了。

臂膀上裹着淮宵認真打過結的布條,裏面浸了藥,澆了白酒,一使力還有些火辣辣的疼。

衛驚鴻在旁邊冷不丁冒一句:「活結容易撐開。」

淮宵一挑眉,給狠狠系了個死結。

少有做這種事兒,太子疼得一哆嗦,呲牙咧嘴的。

他眯了眼,喘着氣湊近淮宵一點,唇角勾起,勉強扯出個笑容,道:「驚鴻笑你,你殃及我做什麽?」

哪兒經得起太子這麽逗,淮宵白淨的臉皮兒一熱,手肘曲起抵開他,小聲道:「別鬧了。」

衛驚鴻還穿着寝衣,在桌案挑了盞用剡紙刻了花竹禽鳥的夾紗燈,以輕绡夾之,站在門口,任門縫裏灌進的風将它吹得擺動。

方故炀抱住臂膀咳嗽幾聲,低啞着嗓子道:「麻煩你們了。」

語畢,太子轉背,淮宵給他披上了一件玄青大氅,聲音有些悶:「這件繡了麒麟紋,祝你今日順利。」

轉了一圈,太子撚起袖口看了又看,除了臂膀勒得有些腫脹的痛,其餘甚是滿意,笑問他:「怎麽以前沒見過?」

淮宵點點頭:「前些日托人制的。」

太子一笑,當衛驚鴻不存在似的,敞開大氅,一把将淮宵拉入了懷中。

太子用衣物将他裹緊,也顧不得手臂的疼了,只是靠他耳畔耳語道:「那我希望,我日日順利。」

晨起之後,杏月初過,皇城仲春的涼意依舊未減,但倒比往日來得暖多了。

扶府上一向安靜,若是偶有人聲如石子擲了水般,蕩蕩悠悠,始有動靜,那八成都是常初來了。

她提着她愛及了的一條響鈴裙,繞過回廊,直進了扶笑的房。

那裙四角綴有十二輕鈴,行之随步,随風作響。

聲兒似驚了廊邊蘇醒的飛蟲,撥動了水面漣漪,池裏影來,是飛花落了她衫中。

她想,來年要讓扶笑在這府上的池裏種些菡萏。

跨步過檻,常初便看扶笑已泡好了一壺雨花,手中卷了本醫書,靠在那美人榻上,露了半截腕子,绾色曳羅靡子長裙裙擺鋪灑在榻尾。

晨光熹微,佳人便嬛,好一幅景象。

待二人都用過了早食,常初取帕擦了手,将鬓邊垂下的發絲捋到耳後,說:「聽說,昨夜太子府上又塞了個女人去。」

想起來昨晚收到的信報,扶笑眼裏藏有難以言說的情緒:「這次……塞的可不一般。」

常初一愣:「怎麽說?」

扶笑袖口掩了一杯未飲盡的雨花,抿下嘴唇,略帶緊張神色定定望入常初眼裏:「戶部千金展如眉,估計是想和故炀奉子成婚……現下局勢箭拔弩張,有些事情沒得選的。」

想不通的常初也是急了,但聲兒壓得低,只是皺着眉頗為不解,開口問她:「故炀能妥協?」

「沒成罷,二更前故炀就去驚鴻府上了。」

常初算是穩了氣息下來,喃喃道:「我聽說大皇妃懷孕了,而皇上也不見得時日多少,萬一,要是疼這個小孫子……」

「前些日子,宮裏讓太醫院派了人去平陽……」

扶笑頓了頓,停了言語,纖纖細指一下一下敲打在銀托盤上,像在思慮着什麽:「大皇妃那脈象,估計是木遼蠻夷的藥喝得不當……她肚子裏懷了個死胎,活不來的。」

常初驚詫,随即道:「你都收了風聲,那皇上定是已知曉了,怎麽還逼得故炀這般?」

三個女孩兒裏,扶笑算是最為端莊的一個,但一聊到他們彼此的事來,也是收不了嘴。

「過幾日故炀就十八了,半個侍妾都沒有,像什麽話?我們七個中,驚鴻排老二,衛府都準備給驚鴻納妾了。」

她憋了兩三年的話是忍不住對着未來的小姑子說了出來,一雙大眼忽閃着,嘴角微翹,像是在等常初什麽反應一般。

消息接二連三壓得常初有些喘不過氣,她揉揉額角,嘆道:「驚鴻好像就沒心上人一樣……」

過會兒她又想到了什麽,眉眼間帶了憂悒來,張口便說:「可是,故炀和淮宵……」

扶笑理了理翻起的绡紗衣袖,绾色襯得她素淨大方。

她側過臉去,似是有些不忍,但還是開了口:「十多年了,你我心知肚明,不必多言。」

「但……」

常初喉頭已有些哽咽,烏發雲髻上的挂珠釵透過日光,似都泛起淚來。

「小初,天下好男兒這般多,你哥與我都知你倔……」

停了話,扶笑握住常初柔軟而溫熱的手,言切铮铮,繼續道:「但這世間萬物,唯有情字,是求不來的。」

把掌心交疊置于扶笑一雙柔荑之上,常初含笑道:「我知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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