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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夏初,春事闌珊。

天下局勢,也似夏圍初結般,衆綠夏蔭,将各國壓得喘不過氣來。

一日,方故炀正在武場點兵,于城牆之上,負手而立,眼掃着場內三千羽林軍,整齊劃一,銀甲紅巾,刀刃迎着刺眼日光,鋒芒耀眼。

他唇角緊抿,耳邊擂鼓陣陣。

近日鼓餒旗靡,常盡要事纏身,疲倦頹唐,還需自己親自息軍養士。

正想着如何将軍隊士氣給調整到從前那番,瞧見城牆下,一副将從皇宮的方向揚鞭策馬而來,進了武場的地界便翻身下馬,落地還未穩,手握着一眼熟的令牌,匆匆跑來。

他撲跪于地,面敷塵沙,大喊:「急報——」

太子居高臨下,看着他,心下一凜,欲言又止,想等他說完。

那副将匍伏于地,一咬牙,揚眉奮髯,繼續喊道:「常公子急函,末将懇請登樓!」

應當是不宜讓在場羽林軍聽到的消息,方故炀緊張起來。

他點頭允了,轉身入了城牆上的烽火臺內,肩上暗紅披風在身後畫出一道弧線。

太子還未站定,那副将已是飛一般地登上了城牆。

他半跪于地,朝太子露出常盡的令牌,抱拳作揖,道:「殿下,今日朝堂之上,木遼使臣點名要公主和親!」

太子一張臉勃然變色,眉頭擰起,雙拳緊握,肩頭微微發顫。

張了張嘴,太子從喉頭碾出幾個字:「膽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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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将似是猜到太子脾性,不敢擡頭看他,只得硬着頭皮繼續道:「常公子與河西郡王高戬,帶兩萬精銳主動請纓出征伐遼……那高戬答應皇上,戰勝則迎娶公主……戰敗則自刎謝罪。」

太子冷笑:「他哪來的把握?」

「殿下……」

副将冷汗涔涔,道:「常……常公子也……常公子當着滿朝文武,和高戬一起……」

他耳邊都似能聽到太子咬牙切齒之聲。

太子音色低沉可怖:「一起什麽?」

那副将雙膝都着了地,頭埋得極低,終是忍不住,高聲道:「一起……下了軍令狀!」

太子側臉,擡眼看身後正正之旗,三千羽林精銳,旌旗蔽空。

為君,為天子,在太子的理解中,恨透了和親這種以犧牲女人一生的方式去委曲求全,更何況這個要去受委屈的女人,是他疼愛萬分,捧在手心多年的親妹妹。

知曉常盡與高戬做法偏激且不留後路,但如若今日換他到了朝堂之上,怕是要當場手刃那膽敢來要求和親的木遼使臣。

他寧下罪己诏,寧為天下人所唾,也不容得他身邊的人受半分屈辱。

淮宵是,方杏兒自然也是。

三尺青鋒收入劍鞘之中,太子驀然轉背,滿眼戾氣。

……

這一年,還未到炎天暑月,陽光半遮半掩在雲中,悶熱之氣已籠罩整個皇城,不少百姓都始着青衫涼笠,執扇乘涼。

殊不知,皇宮中一場暗戰,風起雲湧,迫在眉睫。

據線報,平陽王方故燃率部下留皇城數日不回封地,朝堂也上下臣子的态度也極為模糊。

也不知是誰存了心思,在民間散播謠言,說大皇子奪回帝位,太子隕落,越傳越狂。

從府上去取新鮮菜的侍女回常府,傳到常初耳中就是,太子已經兵敗如山倒。

常初怒極,氣又沒地兒撒,憋了個過夜,第二日上太子府論事時,便告訴了他們。

方杏兒身邊站着高戬,後者半邊胳膊吊着,裹了草藥和紗布,綁得像只粽子。

常初隔老遠就聞到了那味兒,柳眉輕蹙,道:「郡王這怎麽回事?」

「除了你哥還能有誰,」

扶笑無奈,苦笑道:「昨日他倆在朝上攬了這麽大個攤子,你哥嫌他多管閑事,衛驚鴻都沒攔住,一拳就揍過去了。」

「嫂子說笑了!」

高戬爽朗一笑,捂着膀子也不覺着疼,「比武,比武,嘿嘿!」

常盡這時剛好跨步進來,見高戬這樣子,一記眼刀甩去。

他見扶笑瞪了過來,想冷笑,又怕扶笑事後惱他管不住脾性,硬生生把那不屑的氣焰壓了下去。

被高戬護在身邊的方杏兒本與高戬站得近,見常盡一臉陰郁地來了,倒是吓得後退了半步,瞪着一雙帶水兒的眼,望望常盡,又偷瞄了瞄身邊的心上人,淡白梨花面,微微發紅。

衆人靜默,常初這才想起來要說的事情。

聽完那被篡改得亂七八糟,毫無依據的民間流言,衛驚鴻的聲音悠悠傳來:「這話要是跟故炀說,他得整張臉黑得跟煤炭似的。」

彎了月牙似的眸,扶笑還在揉被常盡捏痛的手,笑道:「他哪天不是一張臉黑着?」

「算了,沒有心思開玩笑。」

衛驚鴻握緊了手中方杏兒遞來的茶盞,輕坐下來,神色複雜,「我得随時關注着皇宮裏的動向。」

說罷,他望向高戬:「郡王,扶小姐和公主殿下這幾日,勞煩照看。」

高戬應了聲,鄭重道:「分內之事。」

「我常初出身武将世家,與太子自幼為好,」

常初輕聲說,「若有人對太子不利,我豁出性命,也在所不辭。」

雖從小扶笑與常初都風風火火慣了,但畢竟是大家閨秀出身,倆女孩兒的潑辣性子在緊要關頭上已收斂不少,都明白能忍自安,同樣也全力以赴。

瞬息興亡過眼,草木芊芊。

守着這一方城池,再不慕令君香,只羨今生共伴,以庶民可,以衆生藜藿可。

「小初……」

方杏兒只覺鼻尖一酸,眼前霧蒙蒙一片,胸口悶堵。

她趕忙握緊常初的手,「我哥說了我們不得踏出太子府半步,不然他回來,我們是要挨打的。」

「我沒事,就在門口陪着我哥等待命令。我好歹是常家老二,沖鋒陷陣這種事情少不了我。」

高戬面上帶了訝異之色,也是欣賞,緩緩開口:「不愧是将門之後。」

「祖上訓言,護主為切。常初自然應該做自己該做的。」

語畢,常初攏緊胸前琵琶襟,腳踏一雙寶相花錦履,踩着珠玉铮铮之音,一前一後踏上了太子府上那條長長的青石路。

這一年,方杏兒梳鬓蟬,任侍女往眉心點了含苞欲放的紅梅,着落梅妝,倚在宮內樓閣窗邊。

望夏日晴天,湛藍澄澈,朝飛暮卷。

她手裏端着送去父皇寝宮的湯藥,一只手撚起白瓷勺攪了又攪,随宮內侍女走起路來,瓷勺晃得藥碗叮當響。

近日父皇總是宣她,也不過問他們的是非,只是問她宮內可好,以後做何打算,可有虧待雲雲。

方杏兒自然是偏着她的皇兄的,一提太子便是誇贊,談及大皇兄,便低頭不語了。父皇也不怒不喜,只是點頭。

有一次,央求的話語都冒了喉間,她小心擡眼瞧父皇神色,見後者故意閉眼不談,也是壓了話頭回去。

她了然父皇陰晴心性,但仍挂念幼時風景。

那會兒年幼,嬌縱慣了,有一段兒她好上了樂禮,父皇遍搜羅來民間的曲樂班子,琵琶胡琴,通通每日換着花樣給公主表演個遍。

每每聽得乏了,她便趴于父皇膝上,沉沉睡去。

一張睡臉粉雕玉琢,櫻桃檀口,連一向冷峻的太子哥哥,都誇過她生的好。

……

「盡,盡爺!」

兩日之後,好不容易風平浪靜的太子府上開始有了不小的波動。

「何事慌張?」

常盡挑簾而出,緊張地看着眼前帶着十多號人前來報信的大裕皇城禁軍副将曲辭。

這爺的稱號是禁軍裏的弟兄給他起的。

都傳言說常盡與太子,一冷一熱,一冰一火,卻能相交多年,也是不易。

常盡性子豪爽,做事雖拖泥帶水了些,但幸好有太子獨斷專行,對軍隊裏弟兄也是慷慨,從不為難,上陣殺敵沖先鋒,也是勇冠三軍,從不有一絲懼意。

當年常盡少年心氣,飛跨上馬,攜一黑金鑲邊的□□,耳邊金鼓喧阗,眼前火列星屯。

他聞得關隘上指揮戰局的太子宣告,向全軍懸賞皇朝府邸一座,取敵軍首領項上人頭。

頓時将勇兵雄,衆兵及鋒欲試。

唯常盡膽大氣盛,縱馬拼殺至甲陣之前,舉起手中利器,勒缰繩停步,馬兒前蹄高起。

只聽得常盡于全軍之前,朗聲大笑道:「臣今得殿下尚方斬馬,必斷敵軍人頭千萬!」

方故炀在漫天風沙中看到他,看到全軍霎時間士氣高漲,如已振旅而歸。

這已成為大裕軍隊中經典一役,每每有人說起,對常盡都是贊賞有加,說不愧為常家子弟。

「盡爺,今日皇上突說想見平陽王……本來,本來說過幾日才能來,結果平陽王一個時辰不到,就到宮裏了,可見他,壓根兒就沒走。」

曲辭說話有點不利索,急得手心都攥出汗,「皇上跟他談封地治理的事兒,結果秦赴舟在旁邊問淮宵殿下怎麽處理……平陽王,就……」

「就怎麽?」

常盡眉頭一皺,呵斥道:「快說!磨叽個什麽,我還吃了你不成!」

曲辭被吼得一愣,身後的小兵都給吓傻了。

他連忙道:「就說,幹脆給放他府上!安頓安頓!」

聞言,遠處與常初交談的淮宵的眼神往這邊瞟了瞟,又別過頭去。

「安頓?」

常盡一聽,看了一眼站樹下被樹蔭遮蔽得瞧不清眉眼的淮宵,壓低了聲兒,卻壓不得那火氣從兩肋下嘩嘩竄上,「何時皇城有平陽王府了?」

「平陽王說這皇城無他歇腳之地,皇上叫人把城西以前皇後住的那宅子給他了,還立了匾,估計這會兒也辦妥了。」

「厚顏無恥!」

常盡心中唾罵道。

皇後早逝,一直是皇上心頭一根刺,現下竟然連宅子都給那個小人了,那秦赴舟還膽敢慫恿大皇子拿淮宵威脅故炀,這算什麽光明磊落?

「哥,我帶淮宵走吧。」

一旁一直緘默不語的常初開了口。

見常盡點頭,曲辭連忙從旁邊禁衛軍懷裏左摸右摸,從玄甲之內掏出一張綢布,遞給常初。

「這是皇城地圖,上面有标明怎麽出城到風陵渡那邊,那邊是太子的地界,有人把手,入城帶上太子的牌即可……您快帶淮宵殿下走吧,不然太子殿下出來了,他有個三長兩短……」

常盡現下是氣得不行,懶理曲辭在旁叨叨,眼裏閃着無法遏制的怒火。

「好他個秦赴舟,多年來太子忍讓他幾次,現下反倒咬人一口,這還真是要反了不成!」

他咬牙念叨着,一邊說一邊拿過地圖攤開了瞧,沉聲道:「要離開皇城不是不可以,關鍵是怕城外也有埋伏,那樣的話……」

「不必。」

聞聲望去,淮宵從樹下緩步走出,薄暮冥冥,他面上似被夕陽燦色鑲上金邊,柔和幾分。

他腰上系着的太子令牌十分醒目,明知身處春冰虎尾,眼神卻仍鋒利似劍,像要把什麽刺穿。

「我去平陽王府,你們就負責太子府安全和皇宮安全,我會自保。」

淮宵一字一句,說得很慢。

常盡懊惱至極,心想就不該今日允許曲辭過來,想着便狠剜曲辭一記眼刀,後者被驚得一縮脖子,話也不敢多說了。

見都這時候了,淮宵還是那麽雲淡風輕,常盡不免萬分急躁起來:「自保?淮宵,他肯定會對你不利的!」

「他不會殺我。」

淮宵轉過身子去,淡道:「殺了我等于同北國作對。就算他要做皇帝,新皇登基就開戰,更沒有你常家為他賣命,怎麽得民心?」

常盡點頭,又是焦慮:「淮宵所言及是,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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