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皇城深夜,瓢潑大雨。
平陽王府內,戒備森嚴。
阿元端着一疊幹淨的衣服,埋頭走路,繞廊過院,眼不敢亂瞟,下腳的步子聲兒都不敢大。
他這幾日在府上伺候淮宵,知道這質子殿下雖常以冷漠示人,但比較好伺候,不會為難侍從。淮宵入府那日,就給他招了別院去,那傳說中的大皇子親自露面,一字一句咬得緊緊的,讓他好好照顧質子。
阿元不過一十二三歲的小孩兒,雙親服侍過皇後,這宅院這麽多年也未收回了去,留了幾個皇後欣賞下人在這裏打點。突然這府就收回去賜了大皇子,阿元心裏還多少有點不舒坦,只是不敢言說。
他阿媽被太子救過命,皇後府換為平陽王府時,曲辭買通關系把這小孩兒留了下來,囑咐人專門留他照顧淮宵。
聽阿媽說,那小太子她年輕時曾見過的,沉默寡言,劍眉挺鼻,端得一副好相貌。
早些年前皇後在時,小太子話還稍多一些,偶爾會甜甜地喚一聲「母後」,再過了些時月,皇後病重不起,小太子話就少了,到後來大喪,舉國哀悼,再見太子時,太子就已然似嵌了層冰。
阿媽說小太子命苦,萬事都是自己争來的。
如今看現下形勢,所言不假。阿元是崇拜他的。
踏上臺階,方才路過洗衣坊,便聽得裏邊兒有不怕死的下人起夜,暗嚼舌根:「聽說太子關起來了?」
「可不嘛……聖心難測,你看前幾年太子受寵得呀……」
「還好這各地還未出現天災,不然天災人禍的,還真不知道會出什麽亂子!」
兩仆役見是伺候質子的小孩兒來了,一臉鄙夷,但也收住了嘴,露個勉勉強強的笑,轉身挽袖故作尋皂角的模樣去。
阿元兩眼一白,懶與他們計較,畢竟句句實情真話,再去質子那兒告狀,無疑是給自己找不痛快。
他一路進了淮宵住的別院,挑揀了一件羅衫,撲通跪下來,頗有些難為情:「殿下,先換上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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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昨日邀淮宵去戲樓聽《取成都》,淮宵不是聽不得那咿呀念詞,反倒還對戲曲有些興趣。
但一聽阿元報出劇名後,他選擇婉拒。
待大皇子盡興而歸了,把淮宵從別院拉到後院裏,在院裏喂了快一個時辰的蚊子。若是光站着還就算了,偏偏前半夜突地雨急似箭,銀河倒瀉,從頭到腳,給淮宵一身淋了個通透。
淮宵站在雨中,面色不改,背脊直挺,耳邊雨聲似鼓點急促,敲打心上,好生地疼。
恍惚間,都似能聽着那老生念打招式,悲歌蒼涼,二六板一,聲碎垂壺。
他怕聽到那句,「西川文武刀刀斬盡,盡都是貪生怕死臣。」
就好像方故燃已取了淮宵的命。
做一亂臣賊子,手提淮宵項上人頭,立在殿宇之前,笑得放誕,大聲問方故炀:二弟,你降不降?
等後半夜大皇子放了他回別院歇着,還好淮宵身體底子好,沒發起熱,只是一身的濕衣裳,還得趕緊換了。
夏夜悶熱,淮宵被瓢潑大雨沖得手腳冰涼,只好冷着臉應了,伸手接過衣服搭上肩膀。
他神色緊張了幾分,張望四周,壓低了嗓,有些咳嗽:「阿元,現在形勢如何?」
「回殿下……」
阿元也屏息凝氣,朝四周看了看,在府邸裏呆久了說話也學着大人的模樣,老氣橫秋。
他小聲道:「皇上這病,是越來越回天乏術……平陽王成了攝政王,這天下都說,大裕變天了……下一任皇帝,還指不定是誰呢。」
淮宵呼吸一窒:「曲辭可有帶信給你?」
「只有口信,說昨日上朝,平陽王要宰個兵部的人,那人似乎與太子關系不錯,都說啊,平陽王這是給太子殿下示威……」
淮宵紅潤起來的面色略微沉了沉,眉頭緊皺。
「太子殿下還被關在宮裏,常公子正在想辦法……」
起身在房內來回走了一圈,這事兒越想心裏越堵得慌,淮宵問他:「可知殺的人姓什名誰?」
阿元撓了撓頭,歪着頭努力回想,支支吾吾:「叫……旬什麽來着,是滿門抄斬!」
旬,兵部,不就是旬鸫他們家裏……可見又一個在博雅堂建立起來的關系網倒了。
旬鸫以前常帶些玩物來太子府,一來二去都熟絡,如今被連根拔起,還是無端受太子牽連。
淮宵嘆氣,心想不知方故炀得了風聲,得怄成什麽樣。
「衛公子呢,朝廷之上,什麽都沒說?」淮宵手心已經出汗了。
阿元一拍腦門,懊悔極了:「回殿下,沒有……你不提醒我還差點兒給忘了。旬家明日午時于城門斬首,平陽王應該要去看。常公子讓你想辦法拖延時間,明日午時,衛公子他們會去救。」
淮宵點頭,心下了然,這只是宮變的開端罷。找個機會,一個借口,東風火一燒,成敗在此一舉了。
那日太子在木遼人停腳的驿站,殺了使臣,他就知道太子心中的防線已破,宮內這一仗,與邊疆那一仗,都是要死磕到底,誓不罷休了。
千裏之外,大裕初戰不利,常盡帶兵敗退百裏,鼓餒旗靡,又失一城,待衛驚鴻從皇城送來線報,才知是大皇子從中作梗。
衛驚鴻連夜做了幾日調查,才确定此事,助常盡捉出奸細。
當夜,軍號高鳴,全體将士以甲築圍,看常盡提刀掀簾,将其斬殺于營帳之中。
當夜,常家公子與河西郡王高戬,于千裏之外收一血書:宮變。
……
淮宵坐在窗邊,手中還卷着一冊《齊孫子》,閉着眼打盹,夏日炎炎将他熱了些許汗來。
卷上書之文韬武略,淮宵都了然于心。
有一段時日方故炀約摸十四五歲,玩心大,天天同常盡他們在城西與常将軍麾下将士鬥武,幾招過了,都沒幾個人敢跟太子較真。
累覺無趣,方故炀就早早和常盡收了場,買些桂花釀酒,以腰帶挂在身後,馬兒跑起來,酒壺和劍鞘相碰,叮當作響。
回了府,方故炀偷懶,不想看書,收了太傅近日派人送來的冊子,扔床上便讓淮宵念給他聽。淮宵不肯,說是帝王之術,自己碰不得。
後來受不住方故炀冷着臉欺負他,淮宵才點了燈脂,吩咐侍女盛一豆花糕,任方故炀靠在榻上,他就着月色與油燈光亮,一字一句講與方故炀聽。
他如今都還記得,自己說:「如若某日我身陷沙場,不得全身而退,這幾日的兵法熟記,應當大有用處。」
太子斜靠于塌,沉默了會兒才出聲:「那便于我無用。」
淮宵一愣,笑問:「何出此言?」
太子側過臉去,面上被燈影切割得只剩鋒利的棱角,唇角一抿:「關心則亂。」
語畢,兩人視線撞到一起,淮宵只覺那晚的燭光都好似跟着自己的心境搖曳起來。
如今太子有難,自己定當不負使命,舍生成仁。
其實是舍生成情罷。
這種榮辱與共的使命感,就像是融入血液的,生生不息的湧流。
……
已經在側院住了好些天,倒也沒人敢把他如何。不過是未幹就将衣物收來,或是把飯菜冷掉再端給他吃。
「飯好了。」
還沒待他回應,木門就被推開,咯吱一聲,一個侍衛打扮的男人提着實木食盒,放在桌上,臉被鬓發遮了一些,看不清表情。
淮宵正閑下來打算去院內走走,被這麽一貿然打斷,心裏也壓了一股子氣來。
他冷眼看了盛上來的食物,擡頭一勾唇角:「謝謝。」
那侍衛愣了一愣,以怪異的眼神看着他,道:「殿下,請您于膳後搬至主院,王爺在等您。」
聞言一滞,淮宵捉起碗筷,點了點頭,低聲道:「有勞,下去吧。」
把冷掉的飯菜用木筷夾起來,雖這口感和溫度他覺得有些不适,但還好是夏日。饑餓使他狠了心咽下一口,讓它們從喉間舌畔,滑入腹中。
才吃了沒幾口,桌上突然多出一個雞腿,看起來醬汁鮮香,口感極好。
淮宵輕輕擡眼,看着放下雞腿的人。
這侍衛看着,着實斯文,一字一句卻吐不清楚,淮宵發覺他有一種沒來由的緊張。
「淮,淮宵殿下,這雞腿,是我給您買的,我是常大人的人,我……」
淮宵一愣,反應了一下,眯起眼,點了頭算是知道了。
目光游移,上下打量着這躲避他視線的侍衛,淮宵擡起手,拿起那放桌上的雞腿,剝開紙,遞到他嘴邊。
夏日午後的日頭正濃,襯得淮宵連眼神都是顧盼生輝:「如此好的東西,你先嘗嘗,我再吃可好?」
那侍衛聞言,連忙匍匐于地,雙手合十攥成拳頭掩于蔽膝之下:「殿……殿下,莫要為難小人!」
「緊張什麽?」
淮宵眉宇間凜冽幾分,他放下雞腿,眼角餘光瞟一眼這侍衛,低聲呵斥:「下去。」
那侍衛大松一口氣,飛快地站起身子來,喃喃道:「是,是……」
他正轉身欲走,直直撞上一個身着棕褐直襟長袍的人踏檻而入。
那是與方故炀有些相似的眉眼,卻又少了幾分淩厲,取而代之的是溫潤如玉,像是一位翩翩世家公子。
侍衛自知大難臨頭,項上人頭不保,連忙跪下來行禮求饒:「參見王爺!」
而淮宵靜坐着,清楚地從平陽王眼中看到,眼前這個長大後看起來似謙謙君子的人,已有了打算。
只見他面無表情,發號施令:「拖出去,斬。」
「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侍衛被拖出去後,凄厲叫聲和嘶吼在重物落地的沉悶聲響裏結束。
淮宵面無表情,心裏卻已是有如一陣狂風暴雨席卷而來。是不是如果他吃了侍衛送的雞腿,這侍衛就不會死了?
但卻是不知那雞腿裏下了什麽藥。
他不是不知道,常盡手下最信任的不過十人,而那十人因為從小和他們一起保護太子,每一個人他都認識也知道長相。
而這個所謂的常盡的人,他很面生。況且,羽林軍全軍上下,對常盡的稱呼都是盡爺。
見淮宵在細細思索,方故燃眯着眼睛打量他,緩緩道:「淮宵。」
被輕飄飄喚得回過神來,淮宵一震,随即冷靜下來回應:「王爺。」
「或許,本王該叫你弟妹?太子妃?」
語氣輕佻,似乎在他平陽王口中,那稱呼已被貶得一文不值。
心頭突地一跳,淮宵垂下眼睫,忍着并不言語,并無反駁,也不談承認。
方故燃撫掌大笑道:「果然你如傳聞所說,跟他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不過……本王很是好奇,我那不長進的弟弟,是怎麽要了你的?」
尋到椅子坐下來,方故燃眼神在他身上飄忽,從眼到鼻,流連至脖頸之間,順着胸膛往下,停到他用白玉鞶帶拴好的腰上。
方故燃眼神逐漸趨于暧昧,沉聲說:「若是家弟強制脅迫,淮宵可以告訴本王,本王幫你做主,自也不遲不是?」
淮宵長舒一口氣,眉頭緊皺,喉結上下動了動。
他在忍,還在忍。他與方故炀之間,有太多世俗不容的暧昧,沒錯,但是,區區一個平陽王還沒有資格對太子的私事說三道四。
淮宵理了思緒,心中各色犀利回應在嘴邊千轉百回,也只得擡眼笑道:「謝王爺關心,無礙。」
方故燃定住眼神,看着他,盯着盯着,他眸中浮現一絲戲谑:「有意思。」
說罷,親自端起桌上未用完的食盒,帶着身後一群侍從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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