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這次小插曲過後,宮內暫無風聲,第二日過得相對平靜,淮宵也莫名其妙地被安排到了主院。

一進種了梧桐的院,便能見得王府亭臺樓閣四角飛翹,所指之處夜衆星繁,碧梧含風。淮宵喜靜,這段時日兵荒馬亂,都未得空閑之時享受獨處。

鮮少與太子分開時日如此之久,這每每一停下來,才方覺自己已猶如陷入囹圄,身不由己。他擔心身陷宮中的太子,擔心遠在邊疆血戰的常盡,擔心以一人之力護住三個姑娘的衛驚鴻。

這一顆心被剖開劃成三瓣,已留不下空處來擔心自身安危。

他們四人,曾立于皇城最高點的山坡上,劍踏西風,背枕山河,立下誓約,說不求世代榮華富貴,只願同守江山佳人,一同走完此生,而如今四個人各都自身難保,恐怕是半生也拖沓。

在平陽王府待了幾日,人情冷暖看了個透,乃至今晨起時在回廊處撞見了手拿奏折匆匆出府的方故燃,淮宵不卑不亢,挺直脊背望了過去。

大皇子似是急着趕路,狠剜他一眼作罷,帶着一路人消失在了盡頭。

身邊一直侍奉的阿元也開始被平陽王禁了足,出不了院,聯系不上曲辭,只能留下陪着淮宵解悶兒。

正午盛時,窗無樹影,淮宵低頭掐着時辰算,長惟是愁,如墨的眼瞳在陽光燦顯中透了些亮。

淮宵思忖些許,伸手從腰間取下一枚流雲百福佩,指腹摩挲着玉面。

他把墜下的紅穗挽了結,将流雲百福佩遞給旁邊對着窗外發呆的人:「阿元。」

「嗯?」阿元起身來,有些笨手笨腳地搬了木凳坐到淮宵身邊:「殿下何事?」

指端繞着流雲百福佩的結穗打圈兒,淮宵眨了眨眼,長眉挑起:「輕功會嗎?」

阿元被問得愣神,圓圓大眼滴溜一轉,歪着頭想了想自己那三腳貓功夫,不好意思極了,腼腆道:「會……會一點。」

淮宵食指一伸,點了點阿元光潔的額,眼裏冰霜融化了些,認真道:「那你幫我把這個給曲辭。」

「玉佩?」疑惑地接過手裏的流雲百福佩,忽然想起什麽,阿元一拍腦門兒,急紅了臉:「可……可是曲哥說不能離開平陽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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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一會兒。」

淮宵的語氣不容置喙,本就不是平素和藹之人,板起臉來,一身肅殺之氣倒讓阿元有些生畏,他左右為難,趑趄嗫嚅道:「這,這恐怕……」

眼見日頭又高了些,淮宵蹙眉,直接下了命令:「快去快回。」

阿元咬着嘴唇,看看手中玉佩,又仰頭看一眼他,只得應下了,擡袖瞟了瞟四周,将流雲百福佩小心翼翼放進裏衣捂好。

雙手作揖,阿元掀起蔽膝跪下來,道:「阿元快去快回,殿下小心行事。」

淮宵轉過背去,阿元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覺他身影晃了晃,似在點頭,又好似搖頭。

皇城行雲皛皛。

頃刻間,鄰近午時,日頭愈發高照,青蟬獨噪。

如若說要拖住這邊的時間,耍嘴皮子不是他的強項,只能動點兒手腳把平陽王的目光吸引過來。淮宵思來想去,袖裏藏了塊錦緞,手刀起落,一舉切暈門口侍衛,一人掀開主院內屋支起的窗,縱身翻入府上主卧。

環視了一周,屏住吐息,連落地都是一步一慎。

他平素第一遭這麽謹慎行事,胸腔裏是按捺不住的心跳,如鼓點急急敲上神經,只得又穩了穩情緒,換上平日對人的冷漠面具,心裏才好受了些。

繞過山水圖嵌鏡屏風,險些被一尊青銅九醨大鼎絆倒,見博古架上連牙盆都為赤金而制,淮宵眉峰一凜,心下暗罵這大皇子表面溫和恭謙,內裏驕奢淫逸,真真是個壞透了的黑心人。

這樣一來,他打算在平陽王放滿珍品的房裏,拿點什麽物件。

比如說玉玺。

其實他并不斷定如此珍重之物在平陽王的書房裏,可是那麽暗地裏野心勃勃的人,應該是會趁皇帝病危,做出這等事情來的。

果不其然,他剛掀開一方檀木闊塌上的軟布,手往下探了些許,就觸到一盒黛青绫帕裹緊的銀蠱,料上繡有五只口吐明珠的九爪龍。

淮宵從前随太子進宮面聖時,在聖榻之上,碰巧見過這件物什。

出乎意料,他一系列動作并未驚動大皇子,心下也不排除有詐。但想必此刻的大皇子正在想着用什麽辦法把衛驚鴻等人冠上「造反」的名號,腰斬斷椎,五馬分屍。

這人忍了十年,每日都要看着太子身着華服,充耳琇瑩,立于朝堂受衆臣翎贊宗傑,心中不知是何等的恨,是何等鋪天蓋地的恨。

淮宵幼時常聽母妃将宮中要事,皇族□□,母妃常常念叨,望他要麽隐隐于朝,要麽一鳴驚人,切記勿鋒芒畢露,惹人眼紅。他最惱這些徘徊于權利巅峰的事物,卻陰差陽錯遇上了太子,徹底染上權力之息,寸步都馬虎不得。

一想起方故炀同他兄長,手足相殘,淮宵沒資格勸。

他心知這事兒也不過是江山更替,你死我活,也只是收拾好心情,全力以赴地助太子登上帝位。

關于自己在北國朝野之內何等地位,現下毫無精力去想。

他一嘆氣,小心地揣好玉玺,如臨深淵,從房裏翻窗而出,穩穩落地,再借着樹林遮掩,來後花園內。

單手拎起一盆君子蘭,輕輕擱置在地,尋了院內土鏟,将放盆景底部的硬泥生生挖了個坑。他掏出玉玺,把它放了進去,再用土埋好。

還未來得及弄幹淨指端的土,淮宵便出了庭院,到了回廊,故意把泥土抹在鞋底,一步一步回內屋的路走得一踏一深,留了些許泥濘。

他在等,等方故燃來拿他是問。

午時,皇城城郊。

炎炎赤日,天邊泛起微卷的雲來,卻不曾想,即将開始的殺戮紅光,會将那雲都浸潤上一層緋色。

翻身跨上一匹大宛馬,四啼騰骧,飛鬃如照夜白,衛驚鴻提起一把末端有彎,其身均為利刃的月牙長鈎。

以方故炀常有的姿态,常盡的號令,面對着身前羽林軍,也算是頭一遭被逼上戰場的他不免緊張。

想象着自己喜歡彈劾太子的老爹衛清連大丞相,若是知道自己不是離京避世而是擁兵逼宮,應當是做何感想。

衛驚鴻深知軍令如山,如今箭在弦上,為了他們的前程與活下去的希望,這弓也不得不發。

穩下馬蹄,白玉鞍在漫天光羽中極為耀眼,他偏過頭去看身後軍隊刀光劍影,皇城九重宮闕,風清長夏,眉眼是濃得化不開的墨。

衛驚鴻一身松柏綠朝服還來不及換下,肩上一對金甲耀日,映得少年意氣風發,他緩緩舉起手中月牙長鈎,手腕上拴着太子的鎏金應龍腰牌——

「衆将士聽令!」

換來身後排山倒海一般的回應,士氣高漲:「在!」

衛驚鴻一震,背脊挺得更直:「可願随我入宮!」

羽林軍大多都是太子收的年輕小夥子,個個年少骁勇,聞太子在宮中遭縛,勤王之聲氣勢洶洶:「願!」

得了聲勢浩大的回應,衛驚鴻穩下心來,猛地一揮手中長鈎,朗聲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是方故炀十多年來,風裏來雨裏去,霜雪時都出入軍營,以一身才幹積攢下來的一呼百應的臣服。同時,也是常盡遠赴邊疆兩次,直取敵首,一夫當關,用血汗換來的聲望。

衛驚鴻勒馬回身,恍惚間,似看到常盡一騎玉華青骢,斬馬龍鱗甲,山遠天高,自脈絡盡頭,縱馬而來。

這是男人的使命,是權力之間的殊死搏鬥。

平陽王千算萬算,未能算到皇城裏這支羽林軍,願抗皇命,前途未蔔,也要由衛驚鴻這個毛頭小子帶着逼宮作反。

見城門欲開,衛驚鴻顯得略為緊張,他眼神定定,遠眺了一眼城內某處的方向,那是他讓常初她們三個藏身的地方,現下也不知道常初那丫頭是作何感想,有沒有乖乖待着,等他們來接她們。

「傳我命令!」

少年嗓音如青陽般稚嫩,變聲期還有些沙啞。習慣了語道關切之語,生性溫和的他,竟還是吼出了如山倒海的豪氣。

「出發!」

平陽王府。

第三桶鹽水從頭頂澆下來,疼痛似侵蝕了血骨,淮宵蒼白如紙的臉龐只剩半分血色,和着傷口被鹽水浸泡的火辣,身體才勉強有一些暖意。

再加上夏日衣衫本就單薄,全貼在了身上,腰腹若隐若現,緊實有力的小腹肌肉平坦光潔,浮一層緋紅。

淮宵半睜着眼,似是早料到這場鬧劇,嘴角一翹,也不知笑給誰看。他雙目迷離,薄唇泛起輕微的紫,束發的玉冠已垂落至地,烏發披肩,反倒更添幾分灑脫。

「節骨眼上……你非要橫生事端。」

方故燃也不急,手裏摩挲着一塊血玉,用指尖撚起琢磨,方覺這玉越看越狀似淮宵□□在外的肩頭,圓潤有度,泛了水光。

他輕笑,從鼻腔內哼出一氣,聲音略有森寒:「玉玺藏了,對你我都沒好處。」

「此等小事……」

淮宵說話的力氣還尚存,揚起臉來。

這一仰一俯,方故燃才發覺這小孩兒十年如一日,紅唇齒白,下颚線條越發俊朗,端的是挺拔隽秀。

只見淮宵神色譏諷,音色清冷:「還需王爺親自審問。」

他在等,在等人告訴他,就着這個空檔,衛驚鴻趁方故燃不在,一舉破入城內。

他在等,等太子出宮,等旬家平安無事。

顯然淮宵拖延時間的手法很高明,一句一字都意在激怒方故燃:「也對,王爺怎麽能不緊張,畢竟拿着玉玺也只是一時半會兒的事,看似成功,其實什麽都沒有抓穩。」

「我的太子妃,是你弄錯了。」

方故燃突地反應過來,心下安慰自己淮宵這等幼稚反抗只是強弩之末,面皮一冷,表情扭曲,拔出腰間長劍,,挑開淮宵的上衣,用刃身輕劃過他傷口。

血腥很淡,卻着了魔似的繞于鼻尖,淮宵悶哼,大睜着眼,疼得咬緊下唇,決不出聲。

「常盡遠調邊疆,衛驚鴻掀不起風浪,而二弟軟禁于宮中,有我派人把守!」

方故燃一腔怒火沒地兒發洩,如今即将成就大業,反而是恨得咬牙切齒,喃喃道:「父皇也被我控制……方故炀他再怎麽了得,可他對父皇的感情,我不信他會舍父□□……」

話音還未落,身後匆匆有人來報,連滾帶爬地撲到地上,手都快觸到方故燃的衣擺。

那人聲兒裏帶嚎,模樣似要涕泗橫流,喊道:「啓禀王爺!」

方故燃袖袍一揮,怒不可遏:「說!」

「衛家公子……擁兵而起,已在城外集結了!」

愣神片刻,方故燃爆發一聲怒吼,扯過那人衣領,似都要提拎起來,眸中猶有鯨波怒浪,「擁的誰的兵!」

那人跪得更低:「太子的羽林軍!」

方故燃瞬間怄得戟指嚼舌,大喊:「虎符不是在我手上嗎!」

「衛公子僅拿了太子腰牌,就,就……」

「虎符還比不上一塊腰牌?」

語畢,方故燃的聲音已有些顫抖,褐色長袍下的手都快拿不住劍,見周遭守衛的都倒吸一口涼氣,他迅速鎮定,疾言厲色,面皮仍是發白:「給我守!」

「是!王爺!」

正大光明聽完全對話的淮宵睜大了眼,努力掩藏情緒,心中卻已是如千鈞之鼎墜入湖海,驚起駭浪。

衛驚鴻快要破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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