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夏木陰陰,城門大開,日照金甲。

衛驚鴻揮劍在手,策馬而奔,遽然遠處疾來一支翎箭,風聲擦過耳廓,他似被燙到了般偏頭躲過。

身後曲辭拉緊缰繩急急止步,□□青骓嘶鳴,取下背後箭袋,挽弓而搭,一箭射下那在屋瓦間伏擊衛驚鴻的小兵。

曲辭雙腿夾緊馬肚,伏低身子,命身後軍隊加快速度趕上朝皇宮內奔去的衛驚鴻。

大裕皇城已破,如今雖一役功成,但宮內等待他們的是什麽還不得而知。

常盡臨走那日破曉,曲辭于軍中營帳與常盡歃血為盟,立下軍令狀,誓死保衛驚鴻、常初和扶笑周全。

那夜皇城春雨濛濛,曲辭忙完要務回營複命時,營外梢頭新蕊零亂,他肩上都落了水霧。

他聽見常盡說,江山社稷,王權争奪,本應與這三人無關。

太子生來為帝王家,事事不得善,為臣子的,只能盡心而輔,聽從命令。方杏兒是公主,方故燃不敢殺她。淮宵為北國皇子,在權力的漩渦,命數自是與太子捆在一起的。

常盡管不得。

捋起窄袖,常盡取了腕上紅繩,卷好遞給曲辭。

平日吊兒郎當的将軍之子,和表面正經內裏想法跳躍的太子,帶出一撥東扭西歪的軍隊。而如今面臨生死,他才發現常盡面色是如此鄭重。

「這個……」

他把曲辭的手捂住攥成拳,說:「若我一去不回,把它交給扶笑。」

曲辭眉一皺:「怎會一去不回?戰事若是吃緊,便緩着點打,太子說木遼人雖性殘好戰,但腦子不太好使……」

常盡像是沒聽見他念叨,垂下眼來,盯着曲辭指縫間露出的紅色,自顧自地道:「不知她還記不記得,這幼時在城西夜市,她買了攤上的紅繩……就着月色給我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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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扶笑還是一副嬌憨模樣,柳眼橫波,紅繩翻飛于纖纖細手之中,時不時擡頭笑罵他幾句,笑時猶帶城西黃桷蘭香。

往後幾年間,常盡每長一歲,那紅繩跟不得少年身體成長的速度,便戴着總是短緊一截,常盡就去買了紅繩,去扭着扶笑鬧騰。

扶笑雖每次都要罵他幾句嫌他煩人,但總是接了繩子,第二日便又低了眉眼,認認真真給常盡系到手腕上。

曲辭早聞軍中傳言,常盡喜歡扶笑,但如今見他親口而述,反倒有些感慨。這麽随性的一個人,能自幼挂念一個姑娘這麽些年,也是不容易。

……

衛驚鴻還未率人殺進午門,便得線報,方故燃已提前将旬家二十五口人斬首。

宮門之外,衛驚鴻看到了一匹高頭胡馬上的方故炀,身後摟緊他腰的是喘着粗氣的常初,兩人累得直咳嗽,一臉血污,若不是身形氣度,衛驚鴻都看不出。

見方故炀平安出宮,衛驚鴻不由得眼眶一熱,心想這努力都未白費,而羽林軍也可以交還于太子掌領了。

仔細詢問了下,才知常初果然待不住,去翰林院安頓了方杏兒和扶笑,就帶了常家的幾個侍衛,直直入了宮去。

趁方故燃調兵守城,正欲輾轉太子去正殿之際,帶着侍衛截胡了軟轎,舉劍劈砍,殺得宮內深巷內本就深紅的牆磚又添幾分血色。

常初見了衛驚鴻已沒力氣講話,苦笑一下點點頭,臉蹭了下太子結實後背,轉過頭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趴着歇息。

勉強拉緊缰繩,太子往前坐了些,調出更多空隙與常初坐得舒适。

見衛驚鴻單槍匹馬地來,身後老遠跟着氣喘籲籲的曲辭,再往後便是親手帶過的羽林軍,□□如虹,直指蒼穹,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拼得宮內禁軍铩羽暴鱗,已損傷過半。

太子這幾日本就未休息好,面色發白,一掃而望,滿眼都是疲憊。

他眼瞳幽黑,眉心緊擰,問道:「怎麽不見淮宵。」

喉頭似倏忽被人用一只無形之手牢牢掐住,衛驚鴻張嘴,字句吐得艱難:「淮宵在平陽王府,曲辭派了人給看着。」

方故炀一愣,怠倦散盡,腦海裏突地浮現出常盡臨行前那句話,不禁氣血上頭,大怒而斥:「為何在平陽王府!」

明知說什麽話太子都會氣極,衛驚鴻也只得硬着頭皮回答:「大皇子要求的……常盡沒攔得住,淮……淮宵便去了。」

只這一霎那間,方故炀明顯知覺胸腔一陣抽痛,震得他一下就直不起腰,俯身趴在鬃毛邊喘氣,吓得常初一個激靈,瞪起一雙眼看向衛驚鴻。

方故炀掌心缰繩都勒得快滲血,瞳孔中盡是赤紅,雙肩發顫。

他憑感覺猜測到,淮宵有麻煩。

這種心髒被人抓緊的感覺太過難捱,身邊馬蹄都似一聲聲敲在了耳膜上。

「太子殿下!」

這時匆匆從軍隊之中撲來一人,也是常盡手下帶的兵。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動作有些慌亂,取下身上箭袋,掏出一個東西,跪下道:「殿下……這是平陽王府上一個小孩兒給我的東西……」

太子接過那物什,掌心觸感冰涼,發現是那流雲百福佩,面色更是如若冰霜。

衛驚鴻眼尖,乍一看便看出那是淮宵随身的玉佩,驚道:「他是以玉佩把阿元給哄走,自己以身試險來拖延時間罷!」

「恐怕……」

揉揉眼,常初坐起身來,睡意頓時全醒了,扶穩太子腰身下馬,向曲辭再讨了一匹碧骢駒。她與衛驚鴻都是一副玲珑心思,對淮宵再是熟悉不過:「淮宵有難,我們快去!」

曲辭心知不妙,這質子殿下若有個三長兩短,自己也是跑不掉的責任,連忙道:「此事我有責,末将與太子同去!」

「不必。驚鴻,你與曲辭帶軍進宮,在殿前候我。」

心中氣血翻湧,方故炀面上仍無波瀾,提劍攔了準備跟上的常初,轉頭看向衛驚鴻,開口語氣森然:「常初就交給你。」

事罷,方故炀狠戾之色盡顯于眉宇間,周遭一片肅殺之氣,不顧身後常初呼喊之聲,勒繩揚蹄,更不管三七二十一,點了四五十羽林軍,就往平陽王府奔去。

從宮門到平陽王府的一路上,馬蹄聲喚醒夏日沉沉午後,驚亂衆人緊張之弦。

這夏風倒是愈吹愈涼了。

平陽王府,綠樹蔭濃。

「本王……耐心不及我二弟。」

折扇一展,方故燃手中翻飛輕揚,淮宵眯起眼來,将上面畫的江山勝攬,長河遼闊,都看得清楚,暗道這人處處嶄露鋒芒,狼子野心,如今現形是藏也藏不住。

方故燃見他注意到自己手上折扇,見他仍咬着下唇,知他心性,是誓死也不會交代出玉玺下落,也懶得再去糾纏,只是嗤笑一聲:「你不如跟我?」

像聽聞了何等笑話一般,淮宵唇角一勾,難得大笑起來:「自是不願!」

見他笑得咳嗽,唇邊滲血,方故燃面色一凜:「在大裕,你不過是北國質子……你離了我二弟,你以為你還能是個什麽東西?」

他手一落,魔怔的眼裏已混沌不清,凸出的扇骨鋒利郎硬,被他用力抵上淮宵肩胛傷口:「只要是方故炀的東西,我都喜歡去搶!」

迷迷糊糊的,淮宵痛得輕輕點頭,又搖搖頭。

心下暗自嘲笑自己,練武十餘年,到頭來竟是被一把折扇抽得生疼。怪就怪自己生得皮薄,一點利刃都易見血,才使得那扇骨處處像是往七寸打。

淮宵低頭不語,連喃喃聲也弱了,這副不抵抗的模樣惹得方故燃裂眦嚼齒,一把甩開折扇,沖上前去緊掐住淮宵的脖子,一字一句道得極為陰狠毒辣——

「我已經擁有了他的一切……」

說罷,把淮宵用力拽到身前,他手掌剛攀上淮宵耳畔,就被淮宵一腳踹翻在地。

方故燃又搖搖晃晃爬起身來,再一個猛撲,将淮宵按倒,扯過他腰帶,胡亂之間欲捉住淮宵的腕子,卻又被橫着吃了一記手肘。

他應當是咬到了舌,吐口血在地,忿然作色,轉身對着門口怒罵:「一群廢物,還不來幫忙!」

門口的侍衛聽聞動靜已久,吓得不敢回頭而視,得了他號令,才敢舉起劍沖進屋內。

領頭的那個舉起劍鞘,一個擺尾将鞘頭擊打在淮宵後頸,後者瞬間被擊得發懵,直直跪了地去,頭仍是昂着,在血色與刀光間,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上有發紅指痕。

方故燃見他這般模樣,不由得愣怔。

淮宵啓唇,緩緩駁道:「你沒有。」

方故燃被他手肘撞得呲牙裂嘴,左臉已起黑青,眼神極為露骨:「你,江山,權勢,財富,臣子,他還有什麽我沒有得到的?」

「友情。」

淮宵喘氣,低聲回答着,無視着面前如鬼魅般盯着他打量的男人。

「還有,你并沒有得到我。」

方故燃心裏突地一跳,像被踩着了尾巴,掀起蔽膝露出錦靴,一腳往淮宵背脊猛踢。淮宵應聲倒地,頭腦一陣發懵。

趁淮宵雙眼發黑之際,方故燃擡手從身邊侍衛腰間佩刀裏抽出利刃,正欲對準淮宵臂膀狠砍一刀,不料門外又沖來府上一不長眼的侍衛高聲急報——

「報!衛,衛驚鴻已帶兵破城,關囚太子的地方有打鬥之跡!太子逃了!」

那侍衛語落,方故燃大怒,橫甩佩刀,猛地紮進淮宵身後雕花木柱,急急忙忙從淮宵身上起來,神色極為陰冷。

他穿好了侍衛遞過來的披風系緊于頸,片字不留便轉身出了府。

淮宵微眯着眼,仰躺于地,手臂已撐不起身子。身上倒是無大傷,只是頸窩明顯有數道血痕,腫痛難忍,眉角磕破了些。

血從鎖骨上方的傷口淌成細線,淮宵抓着衣領去擦,雲紋白邊的領都染了色,越堵越流得多,滲透了料子,鼻尖都萦繞着一股腥味兒。

王府外院。

太子在前以劍開路,後有羽林軍斷後,一路上入院內砍得手中長劍都似是翻了刃,血濺上面龐碎成串珠,太子都顧不得用手背去抹,只覺眼前一片模糊。

提劍步入內廳,太子目不斜視,熟門熟路地往主卧走去。

路上撞到一低頭趕路的侍從,見那人吓得大驚失色,太子伸出健壯有力的手臂拎着他的衣領狠狠向上一提,聲音似從喉頭碾碎而出:「我給你眨眼的時間,告訴我質子在哪裏。」

那人身形一顫,兩眼亂轉,吓得打哆嗦:「在……在進門……第一個內屋!」

瞬間松開那人,揚手扔到一旁,太子領着一衆羽林軍,一路默默無言,直奔內屋。

他急匆匆踏上石階,面色陰沉地走到屋前,卻并未推門而入,只是驀地頓住腳步。

太子去開門的手微微顫抖,喉結上下滾動,眼底都泛起了血色。

待一須臾過了,他将情緒稍作整理,開口啞聲道:「衆将士聽令,全部去外面候着。」

「可是……」

身後領頭的羽林軍遲疑道,他身後的羽林軍齊刷刷一片全跪下了,都對太子的安危頗為擔憂。

領頭之人窺了一眼太子神色,把心一橫,只得繼續道:「裏面的情況……」

太子漠然,回頭以眼神殺死了他脫口而出的請求。

緩緩拉開木門,咯吱一聲,他只覺大腦一片空白,鼻尖能嗅得一股血腥之氣湧動而出。

淮宵閉着眼發呆,正準備屋內趁無人看守,将自己翻個面跪趴,扶着木柱爬起來。疼痛使他絕無半點睡意,不過陣痛最難受的時候熬過了,現在血流得少了,已好了許多。

他躺着側過身來,擡眸便見得木門被推開,映入眼簾的首當其沖是方故炀挺拔的身影,擋住夏日午後的光芒,勾勒出他熟悉的輪廓,隐隐約約聚出一團星火。

一向以冷靜自持的皇太子,如今已是無論如何也藏匿不了情緒,只是拖曳着身後深紅披風,眉如劍飛。

仿佛夢中出現過此情此景一般,兩人默契十年,在這個時候,無任何語言,更無任何表情。

方故炀一步步走過去,直徑半跪下來,灼熱指腹輕點淮宵眉心,抹去他眼尾血珠。

修長臂膀穿過他頸後,方故炀一使力,垂下眼睫,打橫抱起懷中的人,就着這個埋頭看淮宵的角度。

方故炀低頭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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