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宮外,赤牆琉璃瓦。
淮宵拎起酒壺,喝了一口含在喉頭,剩的白酒稀裏嘩啦往傷口上淋。
那烈度,淋得他龇牙咧嘴,激得眼底都泛了紅,被方故炀逼着摁上布條蘸了血水與酒,這才算是簡單地包紮過傷口。
方故炀把鎮定下來的淮宵扶上馬後,兩人并辔,極目遠眺。
望到皇宮那邊兒重檐歇山頂,飛檐螭吻,個個精致非常。
也就是這樣的宮殿樓宇之下,藏着人世間太多污垢,藏着太多被放大的欲望。
在太子眨眼的一瞬間,淮宵恰好轉頭看了他。
夏日午後逐漸弱下的日光,不約而同地從方故炀的面龐展開來。
方才有暗衛線報,說皇帝被控制,說博雅堂走水,燒得院外那棵他們兒時常攀上爬下的大樹都只剩了枝幹。
這一字一句,都似針一般猛紮了方故炀的心。他側過臉看淮宵,後者也聽着,面色不改,再低了點看,只見得他握繩的手勒得發紅,一道道痕跡觸目驚心。
方故炀心如刀絞,張嘴也不知安慰從何而起。
「父皇被皇兄挾持了。」
他憋了一會兒,寥寥幾字道了,言語間卻滿是戾氣,似乎那個隐忍多年,說一不二的方故炀正在破繭而出。
「知曉的。」
停頓片刻,淮宵坐穩馬鞍,将有些涼的手放在方故炀握着缰繩的右手上,「我們進宮。」
從前扶笑總說,淮宵能在一個浮躁不安的人面前把浮躁不安的心給撫得平平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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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在方故炀面前,淮宵擁有無法讓他忽視的魔力。
方故炀聽罷也無話,深知兩人如今再多勸慰一句都是多餘,只是反手握住淮宵的手。
就似是一起經歷過歲月的兩個人不需過多言語,只需一個動作,一個眼神,或者一個微妙細節,即可走過滄海桑田。
衛驚鴻已在旁邊沉默一陣,見淮宵無言,與方故炀互相遞了眼神,又看了下身後肅整的勤王之師,見時機差不多,挎着銀月鈎,熟門熟路,擡手振臂一呼——
「進宮!」
……
守在宮門口的侍從踮腳遠眺,聞得遠處兵馬紛亂,蹄聲陣陣。
他見太子拖曳着那暗紅披風拾級而上,急急忙忙将手中拂塵一揮,尖聲道:「宣,太子進殿——」
紅漆豔得奪目的宮門之內,順着殿前白石砌成的北窄南寬的儀仗墩上,一個侍從接着一個的宣告之聲傳入儀仗墩盡頭的銮殿裏。
「宣,太子進殿——」
今日殿前沒有多少人,見着變天,都以各種理由推拒,來的都是重臣命官,個個冷汗涔涔。
一些堅持認為太子會東山再起的人,依舊留在朝中。
平陽王為不落人話柄,依舊是穿了身符合身份的衣裝,身後一幹近身侍衛,卻赫然手持利刃入殿。
太子身後,淮宵以及曲辭,一路直登聖殿,踏白玉磚瓦。
皇帝身邊站了大皇子的侍衛,個個蒙面露眼,負手而立,仔細看能見着腕上有匕首別進袖口。
就那樣被人端着直直坐在龍椅之上,皇帝面色泛青,渾濁虎目,眼底平靜不起波瀾。今日宮內大亂,平素打扇的近侍早早便斥退去了,炎熱之氣撲面而來,皇帝鬓發額間冒着汗,似這坐的是世間最滾燙的物什。
平陽王在事發之後,還是第一次見到本性難藏的弟弟,而皇帝也是事發後第一次見到自家兒子,讓他引以為傲的兒子。
太子面上不露丁點焦急之色,直徑走到龍椅高臺之下,從容半跪,拱手朝皇帝作揖:「父皇,恕兒臣救駕來遲。」
「救駕?」大皇子低笑,「父皇好好的,二弟可是在訾毀本王?」
太子不去看他,見皇帝張嘴說不出話來,眉心緊擰,頓了半晌,才答道:「皇兄多慮。」
「你還裝得這副臨危不亂的模樣?」
大皇子實則本就是個易怒之人,平素裏僞裝得慣了,這一時之間轉換不顧,面色變得極快,看不出悲喜。他只是側身朝後站了站,手起一落,站在皇帝身後的兩個侍衛亮出匕首,又逼近皇帝一些。
太子見他言語如此,冷哼一聲,目光不免有些輕佻:「皇兄想要的,我還能不給不成?」
說罷,之前從王府挖出的玉玺,被他用錦緞包裹着,滾到方故燃腳邊。
太子在拖延時間。
他在賭,衛驚鴻什麽時候把宮內為平陽王所叛的那一撥禁衛軍降服,然後前來援助。畢竟虎符不在,天子威儀還在,讓大軍回心,不過是将領頭之人的首級取下,穩定軍心而已。
「你先拖着時間,大軍一到,平陽王的軍心必定大亂。他見被叛,肯定想殺了皇上,那時局勢混亂,你派曲辭從暗處偷襲他,我去把皇上救來,你當場了斷了他。」
臨走時,淮宵一邊同他在殿前白石階上走,一邊在身後如是說。
衛驚鴻早些時候入城之時,只領了一大部分的羽林軍,別的剩下一些留在城門外以防不測。城外的羽林軍有領頭的看着,而剛剛見城內軍力不夠,衛驚鴻又折道返回領大軍回城。
行軍打仗總有先遣部隊給後面的弟兄,探路,摸底。
而方故炀為了保全方杏兒,保全她在□□失敗後與扶笑去河西郡避一段時日,便派人帶着方杏兒去城外與羽林軍會合,叫人闖了扶府,迷暈扶笑直接送出城。
此時此刻,常初才醒了過來,被幾個武功高強的侍衛堵在太子府門口,滿臉焦急。
「都給我讓開!」
一雙杏眼瞪着,有如急杵搗心,她袖邊流蘇被夏日暖風卷得翻飛:「我要去皇宮見方故燃!」
「常小姐!哎,小姐!」
其中一個蒙面的侍衛側過頭,哎喲一聲躲開常初狠撞門板的力度,被震得差點一個踉跄,小心翼翼地回道,舌頭都快打了結:「這,這是殿下和盡爺早早便吩咐了我們的!您就別為難我們了……」
常初咬牙,秀眉緊皺,氣得臉色漲紅,話都說不出。心下暗罵她哥和太子,想這兩人早就不想讓自己參與宮中事變,不由得想起城外駐紮的那支小隊,更是氣急。
她低下眉眼來,從門縫看府外幾裏長街,日暖風暄,綠蔭叢下,樹影紛紛然然。
常初擡腳,狠狠踢了踢朱紅漆門板,踢得門外那小子又哎喲一聲。
「不許叫!」
難得發怒,一聲呵斥,罵得常初自己都快哭出來。
在炎炎夏日燒成殘垣斷壁的博雅堂,似乎在用最後的壯烈記住他們童年的時光。
只可惜今昔不同往日。
淮宵的手放在劍柄,以側身的動作認真守在方故炀身邊,微微颔首,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
大皇子見淮宵這般模樣,也是來了興致,聲音有些抖:「你在等什麽?」
淮宵聞言,耳邊現下是聽不得這個人講話,他略微皺了眉頭,開了口:「閉嘴。」
大皇子一怒,正欲發作,心想此時為此等角色點燃又不太妥當。身後侍衛拔劍露出寒光,潮前邁了一步,如此,整個大殿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紛紛投在淮宵身上。
「衛相今已請辭,辭呈呈交于書案,望王爺過目。」
這時,戶部一位官員朗聲呈上折子,音色洪亮,中氣十足,是個實打實的铮铮鐵骨。
「這衛清連……倒也聰明。」
平陽王停頓片刻,笑道:「若本王稱帝,自不會留衛驚鴻一家。若二弟稱帝,他一向愛彈劾太子,他以為他會有好果子吃?」
「我與衛家長子情同手足,何來刁難的說法。」
方故炀眼神犀利如劍,似刀劍出鞘,一席話後,又令大皇子嗜殺之心暴漲,想斬草除根的想法愈演愈烈。
這一下令平陽王不滿,剛打算回擊幾句,遠處匆忙跑來一個人,身穿鬥牛飛魚賜補緋袍,是又摔又跌,是吓得屁滾尿流的模樣,哀嚎連連:「王爺,王爺!」
定睛細看這人,曲辭是樂得合不攏嘴。
「這不是秦赴舟秦大人麽,那麽着急,火燒屁股了?」
面對這種小人,兩面三刀,骨子裏就正派的他實在忍不住憋着心裏的憤火。
秦赴舟規規矩矩趴着,聽了曲辭的話,破口大罵:「王爺還未開口,這裏輪得到你說話的份兒麽!」
「秦赴舟!」大皇子有些着急了,「何事如此慌張?」
「啓禀王爺,衛驚鴻那小子剛剛帶領我等原本的兵馬圍了皇宮,還有幾千羽林軍發現在城外駐紮……」
「豈有此理!」
平陽王憤恨罵道,氣急攻心,一雙眼瞳被染了赤紅:「給我殺了裕文帝!」
話音落了,回蕩于殿內,卻無人敢應。
一時間,方故燃那派人馬聽聞秦赴舟如此言說,臨陣倒戈,紛紛往後退。
太子手一揮一落,從白玉石階下湧上的大裕羽林軍迅速包圍了整個金銮大殿,堵住了殿前,圍了黑壓壓一片,玄甲暴曬在烈日之下,生生反射出精光。
又偏過頭去看曲辭,後者瞬間挽弓搭箭,弦上铮铮作響,他眯起眼,對準趴着還未清楚狀況的秦赴舟,一箭直取他脖頸動脈。
太子壓低了嗓,真正動了怒,道:「在城門口設伏想射穿衛驚鴻脖子的是你。」
回應他的只有秦赴舟驚恐放大的瞳仁,以及脖頸噴薄而出的血,直直濺到離他近一些的淮宵臉上。
淮宵身形一顫,側過臉,沒擡手去擦,反倒是更緊張了一些。
齊刷刷下跪之聲,連綿成一片雲層後低啞的雷。
大皇子驀然愣在那裏,他猛地回頭一看發現皇帝已經昏迷不醒,直接扯過身邊侍衛的劍,拔出青鋒寒光一閃,作勢要砍。
他再一看自己的二弟,只見對方神色自然,回頭與自己對視,面色不改。
「方故炀,你是個孝子。」
他嗓子有些啞了,怒目圓瞪,而此時距離他兵敗如山倒,一切僅是幾秒鐘的轉變。
「我确實是個孝子。」
方故炀挑眉,眼底有化不開的血色:「但我不是個好弟弟。」
說完,曲辭動作迅速,搭上□□再一箭飛馳,擊中方故燃左臂,利箭穿過血肉,引得他悶聲一哼,而身後侍衛反應遲了一步,才掏出匕首對着曲辭飛過一刀。
曲辭側身躲了,撲上來把人按住,淮宵趁場面混亂,單手把劍上挑,飛身上前,橫着劈砍而去,殺得翻刃,那兩個離皇帝最近的侍衛,一個被直劈開了脖頸,一個有半只耳朵落了地。
淮宵又是一臉血珠濺面,顧不得擦,眼角都落些血霧。他飛撲上前,把昏過去的皇帝從龍椅上背起退到金絲屏風之後,交給守在那處的扶太醫。
扶太醫匆不得謝,還未開口話頭,身後又有刀光閃過,他暴起反手一掃,重物落地之聲驚了那幾個未見過如此場面的小太醫,哆哆嗦嗦,連頭都不曾敢擡起來。
淮宵蹙眉,也顧不得多言,連忙推搡他們到屏風之後的暗道,讓扶太醫帶着幾個常年為皇帝診脈的部下,匆匆由太子的人保護着把皇帝擡上了簾帳之後的軟榻。
猛地回身,見身後厮殺聲減弱,心下猜測約是大局已定,淮宵收了佩劍,大步朝正殿而去。
他就如此立于方故炀身側,面無懼色,用似能将人血液凝固的眼神掃視衆人。
大皇子已被俘,半跪于地,曲辭押着他,割了臂膀在一點點放血。他頹喪擡眼,已不複當時狂放之姿,不啻嘴角還帶些顫抖,連左眼都被血糊得睜不開。
他擡袖抹了污漬,定定看着淮宵。
後者正拖着酸痛的手臂,微顫着搭在太子脖頸邊,神色戒備,卻在保護太子的同時把要害□□了出來。
太子也用餘光瞟着他那邊的情況。面上是鎮靜不錯,可滾動的喉結出賣了他內心的不安。
大皇子知道,只要淮宵在身邊,再無太大變動的場面,哪怕是安全十分,方故炀也不會放下戒備。
狠唾了口血,他仰面朝天,冷笑道:「你二人相遇本是交易,現下竟生出情愛來,也是荒唐。」
周遭瞬間安靜,只剩下在場衆人微顫的喘氣之聲,都揣測不出太子對此抱何态度,均是大氣不敢出。
太子蹙眉不語。
大皇子手撐着地,見他不談,便面朝淮宵,眉眼間的神色仿佛回到了那日在平陽王府內,語調有些戲谑之意: 「淮宵,我這皇弟心比天高,倘若他日你為北國之君,天下與你,于他,孰輕孰重?」
太子仍然不語。
淮宵呼吸急促了些,忍着不吭聲,又聽大皇子朗聲笑道:「可惜,我看不到那番精彩光景。」
大皇子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半條腿快廢,撐着劍也起不了身,只是半跪着喘氣,擡眼再看了眼這金玉大殿。
他目及四周朝臣,見無一人敢擡頭,皆匍匐于地,再見自己黨羽死傷過半,屍體順着白玉石階延到了殿前長毯末端,一股腥臭之氣撲鼻,身上的铠甲曝出刺目的光。
他有些恍惚。
擡起快無知覺的手臂,抱成拳,用着最後一絲氣力,對着那神秘的屏風之後,大皇子又揚了聲調,大喊道:「父皇,你驗我兄弟二人多年,如今我到死也未得到個準确答複!」
見無動靜,他又道:「你念我正統有後,念皇弟殺伐果決,又忌憚他孤傲獨斷,朝中黨羽不豐!」
最後,大皇子也随朝臣以膝而行,至殿前椅下,周遭聲響已落針可聞。
他低聲說:「如今我也知了,那身龍袍,我是加不了身的。」
淮宵不知為何,心下難受起來,閉目不忍視,心中那些壞心眼兒突然一掃而空。
他想這人之将死,總是要純粹些的,沒那麽多花花伎倆,也容不得他人再妄議多少了。
他擡眼去望太子。
方故炀手中劍氣铮鳴,靜默片刻,薄唇緊抿成線,眉眼間戾氣湧動,好一副煞星模樣,容人見了都不敢靠近。
淮宵有時候會想,為何這世間千萬色,獨獨這人就如此,長在了自己心尖。
只見方故炀立于衆臣跪拜的殿前毯上,劍槽還有污血下滑至劍尖,滴到毯上彙成小泊。
他眼睫微垂,看着自己的皇兄,似挂了層霜。
「我喚你一聲皇兄。」
太子低聲道,眼底都有些疲憊之色,「刑罰千百種,你選。」
大皇子如聞大赦,雙手顫顫巍巍而起,手掌呈托舉之狀。
他埋下頭,閉上眼,「望太子成全。」
在場衆人面面相觑,又不敢低聲議論。
如今時辰已至落日餘晖,殿內陰影斑駁,夕陽底盡,稀星簾幕,給每個人的面龐都蒙上一層闌珊之意。
種種蘭因,皆為輪回之果,都在日落後變作世間的蜩翼。
殘日落霞,映出太子颀長挺拔之影,鋪曳至地。
他看了眼曲辭,沉聲道:「賜鸩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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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