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裕歷一百五十三年的初春,風遲日媚,飛花滿天。

皇宮內院,禦花園角落,皇後着了流彩雲錦宮裝,十分顯眼,正在處置一位争風吃醋的妃子。

那是裕文帝唯一的妃子,生得翠娥如柳,媚眼如絲,一副無害相,卻是害死了皇後的第四個孩子。

是第四胎,也就是方故炀方故燃和方杏兒的弟弟或妹妹。

早期年輕的皇後仁慈,以一杯鸩酒成全了這位事情敗露後一心求死的妃。

那時候,方故燃摟着還小小一團的方故炀,輕捂着弟弟的嘴,躲在假山石後面,倆小孩梳着皇子才能梳的發髻,眼睛直愣愣盯着自己的母後。

那時候方故炀還不是太子。

方故炀被母後那一身華服晃得眼痛,輕聲問:「辰妃娘娘要死了嗎?」

作哥哥的點點頭,應道:「她害死了我們的妹妹。」

一般男孩子都會想要個妹妹,他們倆也不例外。而恰好小時候的方杏兒比他們差不得幾歲,成天奶聲奶氣,咿咿呀呀又長得醜醜的,做事笨拙,反應慢,方故燃不喜歡跟她玩。

而方故炀從一開始就很喜歡方杏兒那個出生時哭得驚天動地,小臉皺成一團的妹妹。

那時候在皇後寝宮裏,因為年歲相差不大,方故炀和方杏兒兩位皇室後代,天天在搖籃裏比誰哭得大聲。

「妹妹。」

方故炀雖是冷着臉,嘴上卻喃喃念叨着,心想肯定跟杏兒一樣可愛。

腦子裏又回想了一遍邊跑邊往嘴裏塞糯米桂花卷的妹妹,堅定了如此想法之後,他握緊了拳頭。随即,他又歪腦袋看自己的哥哥:「可是,辰妃娘娘人不錯啊。」

方故燃大驚,稚氣的眉眼間有不符合年紀的嚴厲,他忙捂住方故炀的嘴:「別說……可別說!被誰聽了去,要說你勾結辰妃,要挨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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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哥哥說得唾沫橫飛,小皇子抿了抿下唇。

他看到辰妃跪着,雙手是托舉的姿勢,她豔麗面孔已無血色,嘴唇泛白。皇後從托盤上拿了鸩酒,纖纖玉手端着這世間最毒的瓊漿玉露。

太子眼前的方故燃,嘴角流着黑血,仰躺于地,還未喚下人來收拾。

這幕場景與當年在禦花園內,袅袅春幡,草滿池塘,以及辰妃被人擡走的身影重疊成一片,攪動着他的思緒。

裕歷一百六十五年,夏。

欻麗于天,皎日爣爣。

太子方故炀領衆臣除掉平陽王方故燃。裕文帝宣稱病重,遂,太子攝政。平陽王所領軍隊的主要兵力全部被殺盡,剩下部隊收編進大裕軍隊。

此次宮變來勢迅猛,去勢滔滔,功臣為,前右相之子衛驚鴻,羽林軍分隊長曲辭,北國質子淮宵等等。歷時半月平息,史稱“平陽之亂”。

那日宮變之後的夜裏,衛驚鴻和方故炀騎着馬,身後是浩浩蕩蕩的羽林軍護送他們回到太子府。

勤王大捷,曲辭奉命入宮內酒庫為軍中各位将士取了不少酒來助興,自然也少不了太子與衛驚鴻的那一壺。

如今二人并肩縱馬于皇宮回太子府的那條路上,看着這條同行了十餘年的老路,耳邊猶如聞見山河百裏,邊關厮殺聲烈,眼前血光漫天,俗世各自冷暖,各自皆是心事重重。

夜裏久喧暫息,此間惟月明明,功過已定,江山半載,都化作寥寥數字,入了史書之中。

太子低頭,解了腰間酒壺,仰頭入口,揚起下巴,仰首而視,數那如墨的天邊的半點星子成線。

衛驚鴻張口,喃喃吟道:「望詩十步,九回頭……目斷江山,望未休。」

太子又飲一口烈酒。

夏夜忽已過半。

……

皇城天穹似鏡三百裏,朝蟬忽鳴,而宮內院落柳庭風靜,竹深護綠,稍不注意就落了雨露來。

此時的天際,微吐魚肚白,浸透着那日血一樣的紅。

宮變之亂處理完後,節外生枝的事更多,方故炀便暫時将處理要事的地方直接搬到了太子府的廳堂之內。

已經是第二日晨曦之時了,派人八百裏加急去往邊關報信之後,他已經連着處理了一晚上的公務。

數處郡縣,數座城鎮,數個部門,乃至數家客棧,都有各種與平陽王勾結的人,重則不留活口,輕則邊關發落。

回府的時候常初哭得眼腫,接了方杏兒和扶笑回來後,三個丫頭更是抱成團地氣,氣他們不讓她們助力,氣他們獨自行動。氣是氣過了,但他們的良苦用心,三個丫頭也懂,只是心疼,心疼得眼底都泛了水霧,努力吞下淚顫着肩哭。

哄了會兒,由扶笑帶着去太子府的內院睡了,淮宵也早就累及,匆匆沐浴完去了內屋,轉了一圈給太子拿了錦緞薄毯來披上,指尖掠了太子頸窩,輕聲道了夜安。

如今一夜堪堪熬過,年輕的太子終是感到有一絲疲倦,揉了太陽穴,撐着臉歇息會兒,右手拿毛筆沾墨,擡眼看着陪他熬了一夜的衛驚鴻。

「驚鴻,你再看看,還有什麽問題。」

「方才……西邊駐守傳來急報,說近日大臨來我朝的人越來越多,盤踞西北,對我朝虎視眈眈。還有……」

衛驚鴻一頓,看了看方故炀的表情,躊躇了一下,神色焦炙,繼續道:「北國又要求要回質子……說大裕現在國內局勢動蕩,十分兇險。」

太子眉頭向下一壓:「無非是想侵略。」

「現下朝內未穩……故炀,我有一事不解。」

方故炀點點頭,目光如炬:「且說無礙。」

「北國留了淮宵在這裏他們還敢出兵,難道他們不怕……」

一句話正好刺中了方故炀所憂慮的。

他害怕淮宵真的到最後失去親情,失去人世間值得信任的寶物,雖然這寶物,若不是方杏兒還在,他自己也是端不穩了。

「這正是我擔心的。」他答道,「或許北國人知道質子與我情誼深厚。」

衛驚鴻遲疑了一會兒,緩緩開口:「北國上月雖出兵邶城一帶,可種種跡象來看,也沒有要繼續擴張的意思。自從皇上病重之後,周邊國家屢次小規模擾亂邊境,朝中動蕩,無人有心顧外,我朝國力明顯下降,恐怕此時若要出兵抗北……」

「北國傾全國之力南下進犯邶城不假,但如今我朝兵力不足,邶城……暫時讓着。」

太子冷哼一聲,壓低了嗓子沉道:「驚鴻,不出五年,我會讓北國人加倍還回來。」

「故炀!」

衛驚鴻紅了眼,他知曉太子在想什麽,只得自個兒急張拘諸,也不好點破。

他滿面焦慮之色,腔調都忍不住高了些,又生生被太子眼中赤紅撥低:「此次北國出兵理由的是淮宵,何不讓淮宵……」

下一秒,方故炀面色凜然,一個手勢斷了他的話:「我不會把他送回去。」

衛驚鴻咬牙,只得移緩就急,手都有些發抖:「你切勿厝火積薪!」

他太過了解方故炀了,當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看得過重,就當則是情深不壽,是要遭反噬的。這麽些年,淮宵對方故炀如何,恩恩怨怨,因果種種,他也看在眼裏。

但是常盡說得對,他衛驚鴻,首先為帝之人臣,為大裕未來梁柱,為方故炀之心腹。

其次,再是淮宵的發小。

他垂下眼來,見方故炀抿唇不語,一時間不敢去看他眉眼。

他知道,這人逼不得的。

說罷,兩人各自平複下心來,又商議了一會兒邶城之事,天已經亮得差不多。

方故炀扶着桌子起身,難得笑道:「去府裏歇會兒,熬了一夜了。」

「你也要睡,你我還不知道麽?」衛驚鴻心情正複雜着,講起話來也沒太多輕重,一邊收拾桌上筆墨,一邊叮囑他,「別光顧着淮宵睡得安穩不安穩。」

方故炀倒是不以為意,點點頭,目送他去了。

如此一番折騰,自己的确是有些乏了。

關上門扇,直徑去了內屋,手指撥開重重珠簾,方故炀就見床上織錦被褥之下有一團拱起在輕微起伏。

那只好看的手腕搭在外面,手指輕輕動了動。

這是要醒了?

方故炀硬朗棱角在屋內晨曦照耀下顯得柔軟幾分,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臉,脫了鞋襪,坐在床邊,看着他睡覺。

過了會兒,淮宵猛地翻了個身,臉上血跡洗得幹幹淨淨,高挺的鼻梁側邊還有一些細微劃痕,不過看起來不太礙事。

淮宵咂咂嘴,眼睫輕顫,似扇般對着方故炀炙熱的心哼哧降溫,并且繼續做他的美夢。

真可愛。

太子可謂是眼睛都直了,他知曉淮宵素來淺眠,難得見他睡得如此安穩。

畢竟這幾天大家都太累了。

一場風雲交會的急流,也是一個王朝盛世的更替,也只是把一杯酒賜給皇兄的那一瞬間而已。

太子手指輕撥弄開淮宵遮住眉眼的鬓發,又上手捏了捏,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他凝視了一會兒淮宵乖巧安靜的睡顏,心酥軟成了一片。他坐起身子,見淮宵把被褥壓得重,便去櫥內取了一床新被,靠着軟墊,閉目養神起來。

迢迢江山,萬變紛起。

太子記得今日衛驚鴻所吟之句的下文,說有記憶遮羞,道客恨欠遲留。

如若有一朝一日,一生愛恨歸筆底,太子深知自己與淮宵,離十步九回頭還要多一個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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