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那日盛大的煙火會之後,煙水秋岸,戲馬臺前鴻雁南飛,皇城內外無大事發生。

除了方杏兒誤闖了禦書房。

事情是這樣的。

那日她正端着從得月樓帶來的随上荷葉卷,揣了寶似的,頭上珠钿搖墜甩得晃晃悠悠。

這秋至人間,千雉缭繞宮牆,同官柳青黃相映成趣,牆角青草生過了幾番。

想再多逛逛秋來好景,方杏兒免了步辇,一路往她哥的禦書房奔去,路上還碰到宮裏服侍過她的侍女,那邊問她,公主欲往何處去?

方杏兒神氣得不行,搖搖頭不語,心下樂開花。這是高戬帶她去得月樓買的,過幾日等父皇賜了婚,可不能這麽頻繁地出現在市井街頭了。

這不趁着得月樓新出了小食,便想着給哥哥帶一些回宮裏,夜裏批奏折累了身,叫守夜的宮人拿去熱了端來,也好吃些暖胃。

那侍女見她這般高興,也不由得笑說,公主好興致,小點兒心別摔着了。

禦書房門口破天荒的沒人守着,侍衛都披着氅子站在殿前柱邊打盹,等他們聽到耳邊叮當響時,正欲擡起手中紅纓槍給禦書房門口擋住,又見這是公主來了,動作陡然慢了點兒。

于是方杏兒直接推門而入。

淮宵手腕被方故炀制住,摁到頭頂,半躺在禦書房桌案上,衣袖上沾了些玄青的墨,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方故炀,正半跪在桌案旁的軟榻上,摟了淮宵的肩,俯身吻他。

吻得毫無章法,缱绻非常,吻得淮宵眯着眼喘氣兒,又眯着眼掃了一下門口站着的方杏兒。

他屈肘推方故炀,推拒不成,又被摁着不放。

淮宵也不掙紮了,估摸也覺得有些羞赧,道:「放開,杏兒來了。」

方故炀眼神冷冷的,從他身上下來,整理了一下淩亂的領口,扯了一把,問他在門口發愣的妹妹:「今日有空來體恤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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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杏兒手僵在半空中,美目圓瞪,眼睛都快直了,還好拎着的随上荷葉卷沒有掉地上去。

她艱難擠出一句:「哥……」

她的太子哥哥壓着她的發小哥哥親,親就算了,還被自己看到了。

看到了就算了,她哥還不停嘴。

「親就算了,是吧?」

方杏兒一邊講一邊揮袖子,招呼扶笑過來,扳着扶笑的肩膀往貴妃椅上摁:「他還壓着親!」

常盡朗聲一笑,滿眼都是神秘,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表情,偷瞟了一眼在旁邊桌沏茶的淮宵,低聲問:「之後呢?」

方杏兒懵懵地搖了頭:「之後?之後我就走了啊……」

常盡又說:「你錯過了重頭戲!」

話音未落,他就覺得屁股上被太子踹了一腳,他隔着厚重的铠甲都覺得腚疼,回頭怒喊一句:「你腳不嫌疼!」

太子端坐在一邊,翹了翹穿了錦靴的腿,睨他一眼,冷笑道:「還成。」

衛驚鴻一到秋天,用常初的話來說,就跟大雁上身了似的,開始想着到處游山玩水,只不過今年事務繁雜,估計是沒什麽時日空閑能出一趟遠門。

這邊他正愁着,又聽方杏兒講淮宵同太子接吻的事,簡直是愁雲慘淡,萬慮千愁,愁上加愁啊。

衛驚鴻翻白眼,幽幽冒了句:「常盡,你別把公主給教壞了……」

常盡脖子一梗,不甘示弱:「扶笑跟了我十多年不也沒……哎喲!」

第二日皇帝身子好轉上朝,這三個不正經的男人都被召入了宮去。

皇帝思想老一套,沒不讓女人進殿參與百官議事,留了常初在太子府候命,賞了幾箱宮裏的千葉首飾給她,往後每月可領俸祿多少多少石,還賜了一座府邸在博雅堂舊址旁,讓她将來成親後同夫君搬去住。

常初感激,但也不太看重,拉開那箱子裏,挑揀了珍珠卷須簪、嵌蟬珠釵與雙鸾點翠步搖種種,遣人給扶笑送了去,說是宮內的物什。

淮宵在一邊兒站着看,跟着挑了只白銀纏絲,鑲了紅滴珠的镯子在常初腕上比劃,滿意道:「這個挺合你的。」

常初接過來戴上手,歡喜得很,笑道:「淮宵真是好眼光!」

那日早朝冊封,秋日共登華殿輝金,內裏香爐暗霭。

三位朝中棟梁并肩而站,身後是文武百官,殿後是深深宮圍,宮門後是山水泓澄。

那日,衛驚鴻輔左,常盡輔右,太子居中,對着殿上鎏金龍椅,遙遙一跪。

衛驚鴻說:「臣等,鼎力輔佐太子!」

常盡說:「臣等,誓死護我大裕山河!」

太子久跪不起,眉目肅然,沉聲道:「兒臣,遵旨。」

光陰寸短,晃眼間他們就已到了各自肩負重任的年紀,攜帶了追随一生的使命。

衛驚鴻年紀輕輕,皇帝力排衆議,給他直接封了一品禮部尚書。主管朝中的祭祀餐宴,科舉禮儀,事務繁冗,估計衛驚鴻以後也沒太多時間跟他們嬉鬧,但自己父親辭官在先,丞相之位空懸,得由自己代勞一些,他沒得選。

那邊常盡自然是因為戰功赫赫,再加上勇冠三軍,又為将門虎子,封了二品上軍大将軍,號“折沖将軍”,正式接管羽林軍,為太子所差遣。

另外給太子引薦了一些有戰功的兵,封了鎮南、鎮北、鎮西、鎮東四路小将,還給龍朔封了個先鋒官,正式脫離巡捕營,直接入羽林軍。

這麽一來,皇城九門提督的位置又空懸下來,皇帝把這塊燙手山芋又交給了太子殿下。

方故炀接的時候倒不覺有何不好,同朝中衆臣一同伏地,誦皇恩浩蕩。

回了府之後,太子急着要去巡捕營,拉着淮宵進了卧房,卷着琳琅珠簾一通深吻。

太子唇角擦掠過淮宵耳畔吹一口氣,激得他脖頸癢癢,蹙眉一哆嗦。

淮宵面色潮紅,聲音還有些抖:「今日,今日你父皇可有提到我?」

太子一愣,伸臂去攬他腰身,認真道:「今日沒有。」

見淮宵不講話了,太子換了個邊兒去拱他下巴,一張俊臉也紅了,平素冷冽的目光如今柔和到不像話,像犬似的粘他,邊蹭邊說:「淮宵不用在意。」

淮宵扶住他後腦勺,與他對視,舔過自己牙尖,說:「你最近,你最近老那樣,這被人看了去……」

太子存心逗他,冷哼一聲:「哪樣?」

淮宵瞪着眼,暗罵這人近日一堆破事兒還有心思捉弄自己,湊上去對着太子的唇就碰了一下,假裝正經道:「這樣啊。」

太子一樂,知他配合,伸手捏他臉,心都化成了一灘水:「你怕被人看見?」

竟然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淮宵認真起來:「我是怕你被人看見。」

他是真的怕,怕他們明日就會分開,晨起便不見人影,之後便再無機會了。這樣的事情不是沒發生過。

有回幼時春日,晨熹微光,太子被召到宮裏去,真真是在宮內待了足足一月,博雅堂沒去念,太子府沒回,府上也一片缟素,氣氛悲痛,一打聽才知曉是皇後去了。

他想了一個月,該如何安慰方故炀,但見到真人時,兩個小孩兒只是抱着一通狂哭不止,其他什麽話,淮宵在看到方故炀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後,都不敢再多說。

如今長大成人,兩人之間的關系也有所變化,皇帝一日日施壓,削減太子實權,大多的原因除了太子本身有些問題外,就是他淮宵的存在。

他清楚地記得,在北國時,他偷聽過太傅進宮給皇儲講課,字字句句,都在講述如何掌控皇權,其中有幾句很重要的,他聽了□□來遍,無非就是那些,開枝散葉,廣納後妃雲雲。

他那會兒還小,覺得當皇帝還是不舒坦,要同時愛好多個女人,擁有好多子孫後代。而且皇室鬥争,他淮宵從襁褓之中便參與了,若不是被送到大裕來做質子,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足以全身而退。

當年北國的太傅,一字一句地對着北國皇儲說:「為天子,不得有軟肋。」

淮宵回殿裏後,仰着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問自己的母妃,何為軟肋?

母妃說,大概就是愛人。

他回過神來,見太子眉目炯炯,其中愛意更甚幾分,眼底是濃烈得化不開的墨。

淮宵在外雖乖戾冷漠,十多年來擱太子面前卻一直是只剩了赤子之心。

眼瞧着太子這眼神,便立刻繳械投降,眉眼溫溫,任他擁入懷中,再加了件鴉青鶴氅。

淮宵伸手環上方故炀後頸,低聲說:「我不怕的。」

當晚清秋夜寂,玉露初零,石板青岩上都還略有潮意綿綿。

太子撇下巡捕營的事務推給常盡,迎着晚風乍起,一路縱馬回了太子府,拉着淮宵去博雅堂後院那一片只被燒了一星半點兒的叢裏。

方故炀說,來捉螢火蟲。

淮宵聞耳邊古蟲唧唧,庭槐沙沙,笑問他,這個時節,何來螢火蟲?

話音剛落,眼前原本枯敗的一片叢林裏,出現了丁點光亮,約摸二三十只,尾翼的光不甚亮,但足以在夜裏吸引住目光。

熠熠流螢,如星散飛來。

淮宵愣住了。

他轉臉去看太子,忍不住問:「都快深秋,你哪兒捉的這多?」

方故炀見淮宵眼底泛紅,心生歡喜,便又像個孩童吃了蜜般讨賞:「前些日子來捉的,捉到就養在巡捕營了。」

淮宵傻眼,你去巡捕營是處理九門要務還是養蟲的?

方故炀知他在想什麽,不甚在意,一邊回答一邊看這夜裏流螢彙成的小小燈火:「捉了快一百只,這剩得不多了。」

這句完了,他又說:「淮宵,你看這人不過一世,蟲不過一秋。我,我細心呵護着,也有存活至今的蟲兒。」

太子淡淡道:「淮宵,有我在,你不要怕。」

晚來涼意漸深,夜闌風動,搖漾出浪浸天青。

淮宵怔怔地看着太子,突然想到有一年正月初四,他和太子去城內石橋,擲石祈求福祉的時候,太子也是這般神情,回頭望他。

那日他心中只有那八字,如今變成了這十二字。

他目如朗星,夢落了我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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