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夜裏,萬籁俱寂。陸晨霜卧于榻上,呼吸起伏平穩綿長。
他人看起來睡得很沉,可精神卻未曾放松,雖是閉着眼,但窗外的風吹草動、樓下鼠窸吱吱,哪一道窗響吱扭吱扭,他都心中有數。
當然,其中也包括邵北數次起夜。
邵北年紀輕輕的,也不知道怎麽睡覺這樣不踏實?剛過三更沒多久便開始一趟一趟地起身下床,凡下床必打火折子掌燈,進進出出,屋門開開關關,在茶案周圍來來回回。
想來是晚上拌了糖的粥喝得太多了些?
耗子磨牙他磨腳,步履輕輕,細細碎碎。
要不是看在糖是自己找小二點來的份兒上,要不是看在這小子還算要些臉面,沒直接在屋裏恭桶解手的份兒上,陸晨霜真的能把他拎到茅房安排他住下。
邵北又掌着燈走到了榻邊。陸晨霜幾乎聽到那油芯子燃火的聲音,連臉上都覺有些燙,不知是嶺南天氣就是這麽熱,還是邵北想拿油燈烤了他?
好在那人在榻邊只站了一小會兒,并未把他烤熟,就又往床的方向飄去了。
陸晨霜不願睜眼。一邊是因為前些日子趕路疲累,現下沒有大事他實在是不想動彈,一邊是因為邵北出門要麽是解手,要麽是去看師弟,那他能睜開眼說些什麽?說句“天黑您慢着點兒”不成?
床帏裏傳來那小子一聲悠悠輕嘆。
吃飽喝足,有人管顧,磚牆遮風,瓦片擋雨,還有什麽可嘆的?哼,難道邵北是嘆他睡着了,不能如約提防妖物偷襲?需知他可是昆侖山頭當大師兄的人!往日帶師弟下山時無不是這般枕戈待旦小心提防,豈會輕易像普通人那般昏迷似的睡着?再說就白日裏的那等小妖,千萬別讓他陸某人看到,否則……
陸晨霜仔細地去想,可正因為想得仔細,還未等想好是判它個粉身碎骨,還是賜個碎屍萬段,就在邵北衣料簌簌和輕淺呼吸聲中,真的睡着了。
一覺直至天光大亮。
第二日一早,窗外鳥兒剛一叽咕,陸晨霜就回魂清醒過來。
邵北已坐在茶案邊,精氣神瞧上去明顯好了許多,又脫下了昨日被劍氣劃破的衣袍,換了身幹淨的淡青色衣裳,一派公子如玉的景象。往日陸晨霜搭眼一瞧別人的手就知對面人練到了哪個境地,可邵北捏茶碗的手卻根本不像執劍的手,只在指節處見寸寸标致清骨,仿佛此人前半生都在煮茶對弈。
見陸晨霜起身,邵北溫聲道:“昨日招待不周,實在是因此地民情如此,還望陸大俠多多包涵。今早我已吩咐小二好生準備些吃的,待我去叫師弟,咱們一道下樓。”
又是換衣裳,又是泡茶、吩咐小二,這一早晨邵北幹的活計還真不少,也是個勞碌的命。可他是什麽時候辦的?
陸晨霜心忖自己不可能這樣無知無覺,但又不好表現得太過驚奇問出口來,否則豈不是一下暴露了自己睡得太沉?也許是邵北夜裏動作溫溫吞吞,沒點兒殺氣戾氣,讓他聽習慣了的關系?
定是如此,若換做那妖,它在方圓十裏打個噴嚏,自己一早就醒了。
邵北那個犯了癔症的徐師弟被辰時驅祟鎮邪的太陽一照,正常了許多。他年齡小,看着卻挺機靈,也不知是什麽經歷能把他吓得夜夜驚夢。
四人圍坐一桌,陸晨霜垂眸定觀自己面前一塊桌面,目不斜視,感覺到邵北兩個師弟不住地朝他和流光看。
與人同席他總不好帶着帷帽遮面,要看便由着他們看。
廚娘端了托盤出來,将四碗陽春面和幾樣小菜擺在桌上。其中有三只碗是一樣尺寸,唯有擺在陸晨霜面前這只,能倒進去兩只小碗裏東西還有富餘。
陸晨霜:“……”他真是說謝也不是,不說謝也不是。
說謝,好像他沒吃過飯有多麽饑餓似的,當着三個外人的面讓人取笑了去,不說謝,又顯得自己不知好歹。
他只覺附近幾雙眼睛都盯着他和碗瞧,尤其是邵北,竟還低笑出了一聲。
如此無禮!
陸晨霜瞪他一眼,可惜那小子只顧低頭抿唇,把嘴都抿成了緊繃的模樣,并未受到一絲恐吓。
“多謝。”陸晨霜一振衣袖,朝廚娘點頭致意。
那廚娘拿托盤掩着臉,只露出彎彎的一雙眉眼,又瞧了他幾眼,小碎步進後廚去了。
“二位師弟,”邵北清清嗓子,自筷籠裏抽出一雙竹筷,分別夾了些小菜添進二人碗中,“辛苦了,千萬多吃些。”
今早小菜比其他地方多有不足,但比之昨晚已是強了數倍。別人家師兄弟互敬互愛,與己沒有一文錢的關系,陸晨霜也抽了雙筷子出來,準備低頭吃飯。
蘇明空端着碗接了菜,傻頭傻腦地問道:“師兄,我們辛苦什麽了?我們不辛苦啊,沒給你幫上忙,反而還添亂了。”
“哎,昨日之事回山再議。”邵北提醒,随後笑道,“此‘辛苦’非彼‘辛苦’。只是方才一見,不免感慨,若是能當陸大俠的師弟,無論修道、練劍,還是下山歷練,生平肯定多了許多趣味。再回頭一看兩位師弟跟着我就這麽索然無趣地長大了,我頓覺慚愧不已,讓你們受委屈。”
“……”陸晨霜簡直震驚。他擡頭瞪向邵北——這小子難不成是在揶揄他?
需知他學成出山時這小子才剛剛入門,若不是受宋衍河和陶重寒素來齊名這一輩分所限,他承邵北一聲“前輩”都不為過,這邵北竟敢打他的趣?
宋衍河推崇的那些禮數教條都被大浪打走了?
臭小子怎麽睡覺睡不消停,吃個面還能叫人這樣不消停!
“嘿嘿嘿嘿,邵師兄,你太客氣了。”蘇明空端着碗沒心沒肺沒禮沒貌地嘿笑,“不過,陸大俠昨天飛身而來那一掌,真的好厲害啊!”
徐遠夢忙拎着小茶壺倒了一杯,遞上前附和道:“對對對,昨日對戰之中,我先是聽風聲驟疾,接着是樹幹爆響,我還以為那……咳,以為它使了什麽新的手段,真沒想到會是陸大俠來了。師父曾說修劍之人靈力只走劍鋒,其餘皆不通方能聚氣于丹,修成劍意。恕我孤陋寡聞,不料陸大俠劍術非凡,掌風也能如此強勁。我從沒見過這樣情景,昨日倒劍相向,多有得罪,在這兒給陸大俠賠禮了。”
陸晨霜面無表情地接過茶碗喝下:“不必,小心為上,你并無錯。”
“說到掌風,我倒想起來一件事。”邵北道,“上一屆論武大會最後一輪的末關是個迷陣,其間毒霧障目不說,還有異獸鎮守關隘。具體有哪幾種異獸嘛,光我後來聽師兄說到的就至少有地翼土甲、東流旋龜和萬齒火元這麽三種。”
徐遠夢大驚:“我在古籍中見過,可那東流旋龜不是居海底萬裏之下的兇獸麽?怎會和地翼土甲一同出沒在迷陣?”
“既是論武大會的最後一關,當然兇險萬分。太白結界有上古神力,可調天下萬物入陣,東流旋龜深在海底能應召而來也不稀奇。”邵北講道,“能闖到那一關的,普天之下不足十人,入陣之後只見法器光輝忽明忽暗,根本分不清是誰在那。”
“然後呢?”蘇明空見邵北停頓,耐不住性子,急得嚷嚷,“說啊師兄!後來呢?”
邵北卻擡眸先望了陸晨霜一眼,才緩緩道:“後來?後來你們不都知道了麽——陸大俠拔得頭籌,第一個闖出迷陣,比咱們祁師兄早了整整五個時辰,比再其後的幾人早了三日還是四日。從那日起至今,再無人妄敢質疑當今天下我輩之間的排名。現在回想起陸大俠破陣而來的那一路,除流光的劍芒時時沖天之外,毒霧或成旋或潰散,想來應當正是掌風所致。我猶記得當年陸大俠禦劍飛出結界之際,山中觀賽數千人屏息凝神,眼見他破空而來,竟無一人出聲,直至陸大俠以流光撐地,朝陶掌門跪拜,道了一聲‘師父,弟子回來了’。”
陸晨霜:“……”
事情是這麽件事情,可怎麽經由邵北口中說出,他就覺得無風背寒、臉上一臊?
每屆論武大會都有“論武羽箋”傳出,由蔚藍追風鳥将其送至天下仙門百家,羽箋中記錄有各派弟子當日的排名、闖關進度,以及畫像。此舉既能防歹人借論武大會之名作祟,又能揚各門各派聲威,所以邵北知道排名并不稀奇。
可論武羽箋裏說的多是天下人最感興趣的排名先後,誰與誰狹路相逢、戰果如何,甚至門派間的小道消息,并不會對參賽者出關場景做具體描述。能知道得如此詳細,非得是親臨太白山不可。
陸晨霜問:“你見我了?”
“那年我随師門一道去了太白山。”邵北道,“可惜當時年紀太小,師父不便帶我登頂,我就在半山腰的金輝玉璧前随師兄們一道觀賽。開賽時各門派弟子被太白山結界分散打亂,一一獨立,陸大俠恰好與我祁師兄分到了一個山頭,相隔不遠,故而在我派的金輝玉璧前既能看到祁師兄,又能看到陸大俠。後來經過一輪輪淘選,結界裏剩下的人越來越少,玉璧上映出的人也就剩那麽幾個,要看誰一眼便能找到。”
邵北一笑:“陸大俠沒見到我,可我卻見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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