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昆侖山派。
陸晨霜還未進那天欲雪的拱門,小九就老遠瞧見了他,邊朝他跑邊招手激動大喊:“大——師——兄——”
陸晨霜心頭一熱,這些日子的奔波勞苦被風吹走了大半。他親熱地伸出手揉了小九腦袋一把:“這幾日在家,可好生練劍了?”
“練了!”小九兩眼汪汪,嘴角癟到了下巴,“大師兄,你居然活着回來了!”
“……”陸晨霜真想就着這只手呼這孩子腦袋一巴掌,咬咬牙才生生忍了回去,心底默念,山外處處驚險的謠是他自己造出來的,現下種因食果,不能怪小九,不能怪小九,他還是個孩子。
小九關切地問:“你沒受傷吧?”
“沒有。”這孩子,關心還是很關心他,只是有些不會說話罷了。陸晨霜取下背上包裹,從裏掏出一物,伴着叮叮鈴鈴一陣脆響,他道:“你的。”
“啊!我的銀鈴會響了!”小九歡天喜地接了過來,迫不及待地把鈴芯搖到鈴口來對光看,看了一會兒大失所望道,“耶?這裏面是個銀的啊?”
“……”陸晨霜這回真要踹他了,“你一個銀鈴,還想我給你上個金芯兒不成?”
“哦。”小九把鈴铛揣進懷中兜裏,“銀的也成,那就銀的吧。”
“……”陸晨霜牙縫倒吸一口難以置信的涼氣——這孩子幾時變成這個熊樣?可是皮癢了?
他那日打發走了賀家那位小娘子,走了沒幾步見到個集市,立刻想起來這鈴铛的事,專程跑去找了個銀鋪,請人打個鈴芯放了進去。這一定、一做,既搭工夫又花錢,怎麽說也是把鈴铛從不會響變成會響的了,這小子竟還一副湊合着收下的模樣!
究竟是書讀得少了哪一本?還是飯少吃了哪一口?怎連區區“多謝”二字也不會說?
稍微點到即止地道句謝,于人于己不是都體面許多麽?
退一步講,就算小九不會說話,道起謝來笨嘴拙腮期期艾艾,不也比這副欠揍的樣子強?即便是像邵北那樣,為了件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一遍遍拉着他道謝,也未讓人覺得哪有不妥啊!
尤其是……聽人反複說同一件事,就像看人一遍遍走同一套劍招,每次之間的細差微別都含着舞劍者新的心境和體悟,值得旁觀者玩味。而聽那邵北的輕聲慢語聽得多了,陸晨霜像是不斷打開同一卷書,細讀了一遍又一遍,如同溫故知新,總能聽出點兒模糊的新意來,卻又不能立刻一眼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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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大師兄。”小九心有天地寬,渾然不覺挨揍将至,“二師兄回來了。”
“哼,他膽子不小!”兩害相較,陸晨霜覺得這個更要緊一些,鈴铛的賬可以暫且擱一擱,“叫他去玉京峰跪好了,等着領罰!”
謝書離只比陸晨霜晚出山一年有餘,他出山時,陸晨霜還抱着廢劍流光在山頂吹冷風。
彼時天下太平,陸晨霜尚未想到危言恐吓把小子們圈在山裏這一誅心的法子,所以謝書離一下山就發現山外天地如此遼闊,滾滾紅塵何其精彩。剩下那點兒撞見妖魔鬼怪的危險能算得了什麽?是以他漸漸野了性子,每每找借口出門,一去便是三月半載,根本不着家。出去得多了,見多識廣了,陸晨霜後來想的那些話自然也騙不了他。
若不好好懲一儆百,不足以按下身後一群蠢蠢欲動的少年心思,好在謝書離也知道自己該揍,認罰認打。不過挨完過後等傷好了,他又會找些由頭偷偷溜下山去就是了。
當然,再回來時,一頓大板子仍是免不了的。
小九:“可是二師兄已經走了呀。”
溜得竟如此之快!
“他去哪了!”陸晨霜幾乎想召劍追出去抓人。
“十日之前吧?有追風鳥傳來玉箋,裏面是一道‘剿虎安民誓’。大師兄你不在,二師兄就拆看了。”小九回想道,“他那天正好剛回來,看完過後連房門都沒進,拿着玉箋就走啦。”
“誓”是仙門百家合力剿邪的一種通傳文書。
某處有了妖患,若是當地有像賀家這樣的大家族那還好,小毛病能自己料理料理,遇到大毛病至少也有人脈錢財,能放消息出去請回高人降妖。但畢竟不是處處都有靈脈,也不是處處都有修仙的家族,那沒有的地方怎麽辦呢?受災的百姓先是會盡量朝離得近的仙門請願,若這仙門派人來了還是除不了那禍患,仙門中人便會酌情發出“誓文”。
誓之傳,為天下蒼生,為拯救黎民,為斬妖除惡,為大道正義。
說白了,就是此回遭災的都是些貧苦百姓,求神不靈,官府不管,走這一趟沒什麽賞錢可拿。我雖力有不逮,但不能見死不救,這件事我一定會管到底,也請你家看在咱們同為仙道中人的份兒上,派人過來幫個忙。
臨近受災地的仙門之所以除不了那禍患,極有可能是自己本事不行。既然一整個門派都拿不出個像樣的高手來,那自是沒什麽名氣的小門小派,怎可能喊得動天下高門呢?所以,誓文寫得如何,對能不能請得到高人至關重要。
文裏需寫清楚,在何地發生了何種異象,我們先去打探過後猜測許是個什麽東西,經過了一場怎麽樣的戰鬥,最終敗于何種招數之下;再寫當地百姓如何水深火熱、艱難困苦,救人除妖勝造七級浮屠,刻不容緩;最後寫現請天下英豪于何年何月何日彙與何地,共同商讨怎麽應對。情況不可寫得過于誇大其詞,但更不可為了招人前來相助而避重就輕,否則仙門低估了妖邪實力,派了年輕的弟子有去無回,那麽發誓文的這一家也逃不了幹系。
誓文與普通信箋不同,不是一式謄抄個幾十份同時發出,而是一家家傳閱的。門派的管事看過後覺得這誓寫得有理,商量過後願意出一份力,就在下面署個名字,并把誓文傳給下一家。
署了名即是同誓之意,在約定時間也就必須安排人手到場。
傳這誓文的順序亦有講究,通常有兩種傳法。一是從親近交好的門派開始傳起。我傳給我相熟的,我相熟的門派再傳給他相熟的,這樣誓文後面跟署的名號越多,往後再看到誓文的人也就越踏實,那麽多叫些幫手來便不是什麽難事了。
第二種傳法則恰恰相反,用于兇險危急非常之情況,是直接将誓文遞到天下名門面前,或是傳至有解決此類妖邪先例的門派。
這并非不講規矩、沒有道理,而是術業有專攻。譬如遇鬼魇作祟,無量有一法以桃木為媒,專驅邪穢,無論何種厲鬼邪魂,陣成則鬼魂立散;再譬如遇海妖之禍,人們多求于東海栖霞派,他家門派就漂在海上,自然也有非同尋常的避水除妖之法。
謝書離好歹算是去幹正事,陸晨霜氣消了大半,問小九:“誓文裏已署了名的,都有誰?”
“已有許多了。”小九想想,“我沒太注意看,只記得有無量山派,他們的那個門印,印了好大一塊朱砂。”
時至今日,盡管修仙界的列位座次有了明眼人心照不宣的微妙變化,但“無量山派”這個名號仍是響當當的。有他們的門印在,凡是見了那誓文的門派如無意外應當大都署了名。去得人多,陸晨霜也放心了許多,順口一問:“無量山派留印的是誰?祁長順?”
小九:“這我更沒注意了。哎?五師兄細看過,晚些他練劍回來,你找他問問?”
近年祁長順已能獨當一面,若是他留的印,那便無可擔心了。陸晨霜與他交過手,知道他修為不俗,且性格極為穩妥,求穩而不求急勝。謝書離浪蕩不羁,和祁長順同往,多少能受他制約收斂幾分,安全應當無虞。
但陸晨霜轉念又一想,誓文多是提早約定至少十天半月的,謝書離這小子就不知道在山中等他回來見上一見再走嗎?距上回二人見面都過去多久了?
喂不熟的小兔崽子,給他操了多少心也是白搭!
那邊謝書離不見人影,這邊小九卻總在眼前瞎晃。陸晨霜問:“你怎還不去練劍?”
“大師兄,今天你回來,這麽高興的日子,咱們就不練了吧?”小九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一看就知想耍小聰明,“明天山下有集會,我要不要和師兄他們一起下山采買?我可以幫着搬東西。”
“明日集會。”陸晨霜冷笑,“後日呢?”
“後日是個什麽日子?”小九不疑有他,高興地墊腳一起一落,“我還不知,到時再看吧?”
答得如此輕快自如!
陸晨霜強壓着心火,控制自己沒動手打人,板着臉問:“我問你,你今年多大了?”
小九抑揚頓挫地答曰:“十五。”
陸晨霜深吸一口夾着雪粒的涼氣:“無量山派,宋衍河的那個親傳弟子,名叫邵北,你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小九呲牙咧嘴,比劃出個稚嫩的兇相,“我怎會不記得那厮?若是讓我見到他,哼哼,我給他好看!”
“好,有出息。”陸晨霜點頭,“他十七歲時可以劍氣擊退兩丈外巨岩,你後年能否辦到?”
“诶?”小九一時語塞,眼睛眨巴了七八次,才道,“這……這,這得看那石頭到底有多大了呀。”
陸晨霜又問:“他十七歲時劍氣可化形兩道,你後年可能辦到?”
小九望着天:“嗯,這個……這得看走的是哪套劍招了呀?”
“毛病多得你!”陸晨霜擡手作勢要打,“還不快去練劍!那鈴铛不必放回屋中了,你就系在身上,它一響我便知你練得如何!”
大師兄動氣,小九只得悻悻地把鈴铛往腰上系,不情不願,磨磨蹭蹭,像是懶驢在做上套拉磨前的最後掙紮。
陸晨霜:“對了,你二師兄去了什麽地方?”
小九噘着嘴:“龍城嘛,有一虎妖。”
陸晨霜問:“哪一個龍城?”
“還有幾個龍城?”小九下山下得少,遠門更是沒出過幾趟,反問道,“不就關內的那一個麽?”
陸晨霜心中飛似的閃過一念,脫口而出:“龍城怎又有虎妖?”
小九不解:“大師兄,你這個‘又’,是何意?”
真要讓陸晨霜細說,他倒說不出來了,只是隐約記得不知是聽人說起過,還是在哪看到過,那龍城似乎曾鬧出過一回虎妖之患。這事若是他記岔了倒好,可若是真的——從前有一只,現在又有這麽一只,哪來這樣巧的事?那龍城莫不是虎妖的老巢?
謝書離此去可安否?
見大師兄不答話,小九問道:“怎麽了?這虎妖可是有甚說法?”
陸晨霜抓着那電光一念的尾巴想順藤摸瓜,正怎麽都想不起來,皺眉皺得難受,被小九這一吵更是連尾巴都拽斷了,再也找不到端倪。他驅道:“去,練你的劍,我去一趟玉虛冰心閣。”
冰心閣本是收放秘籍用的書閣,但昆侖劍訣真正的精髓都在劍中,他們的師父陶重寒也沒動辄飛升上天,所以一衆弟子根本不需要抱書苦悟。滿室的書架和鬥櫃均上蒙了一層塵,此處已不知多久無人專程打掃。
除秘籍之外,這裏還放着昆侖弟子的日常紀要。譬如誰今次下山與什麽人結怨了,回來留個記錄,也免得将來吃了暗虧,師兄弟們無處尋仇。當然,這是極特殊的情況,紀要中記錄的更多的是些雜七雜八的瑣事。
陸晨霜找出他的那一冊,提筆寫道:奉師命赴嶺南賀家莊捉妖,未成,妖身法奇速,僅傷其骨鞭。不知其名,未見真身。
另起了一列,他又寫了幾個小字:賀家小娘子欲投師,已拒。
這樣或那樣的“已謝”、“已拒”、“已遣”,陸晨霜寫過多少次,自己都記不得了,可他每回回山又必須要記上這麽一筆,免得将來出了什麽說不清的事,連他自己也想不起來哪天拒過哪一個。
寫完這話,他停了筆,忽然不知再往下該怎麽寫。
寫他在嶺南遇到邵北嗎?
若要付諸紙墨,那大概應當寫:相隔十載,嶺南雲浮,初見留情,再會邵北。劍如其主,清朗俊逸,超然脫俗,或沉靜如瑤池深潭,或浩瀚如瀾滄奔流。曾同席食粥,菽多黍少,邵北不食,添饴糖二勺,連食數碗……
“嗒。”
陸晨霜懸筆停腕,未細研的墨析出了水,輕輕落下一滴在紙上。他猛然驚醒,忙把筆移開,可那頁空白處已被水墨暈開了一塊。
層層綻綻,像是一朵花。
陸晨霜不禁又想起了分別時邵北的那番話。
這樣橫空冒出的一個人,他吃了人家的東西,還莫名其妙同宿了一宿,又聽說了許多驚世秘聞,于理他是該記下的,可……陸晨霜索性合了冊子。
好端端的,他記與不記,又有誰會看呢?
就像他也不曾回看過流光被封那段日子的紀要。
陸晨霜循着年份,從書架上取下積了厚灰的一冊,淺翻數頁,見到一行山門值守的流水賬。
“陸晨霜歸派次日,宋衍河親至昆侖解流光封印。時宋身邊帶一少年,稱乃其首徒,然靈力低微,受昆侖結界所限,未得入內。宋衍河入山後,少年立于山門前,泣于風雪中,屢勸不離,七日七夜。”
看到這句“屢勸不離”,陸晨霜不禁失笑,他不難想到那幾天值守山門的師兄弟驚慌心情——天落鵝毛大雪,宋衍河的徒弟在昆侖山門前哭,橫豎不肯走,還是那麽小小的一個人兒,這是想害死誰啊?趕緊輪流過去每日一勸,萬一真出了一差二錯也好摘清。
可只笑了兩聲,陸晨霜又笑不出了。
他手指沿着“泣于風雪中”、“七日七夜”兩句話劃下,一字字辨認,唯恐時日久遠墨跡不清,看岔了什麽。
再看兩遍,字是沒認錯,但他更不明白。
邵北哭什麽?
院外傳來兩人腳步聲,踉跄遑急。
其中小九知他聽力非常,隔着老遠就喊:“大師兄!不!不不不不!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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