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夜深,二人來到潞州城的一間客棧裏,未驚動旁人。

陸晨霜出山只要帶好佩劍流光和盤纏就萬事大吉,而無量山派之人出山則素來準備完全,以應對各種不測,當年論武大會中陸晨霜看祁長順就可見一斑了。邵北不輸他師兄幾分,廂房中放了一只足有半人高矮的碩大木箱,箱蓋一打開來,裏面滿滿當當、整整齊齊地碼放了無數小玩意兒……于陸晨霜來說是些玩意兒,于別人而言,應當稱之法器。

邵北取出一比手掌略大的八角玉盒,鄭重放在桌上。盒面鑲有整塊整塊的玳瑁甲片,镂成了一個個不知名的法陣圖樣,每個陣中心是大小不等的珊瑚珠,這些零碎具是用真真的黃金托底嵌上去的。

整個盒子統共用的黃金雖不足一兩,但雕工精細,手藝精湛,想必價值不菲。

邵北振袖一撫,桌面上懸空出現一幅金色絲絹流光溢彩。近看可辨此絹非真絹,實是金沙點點彙集流動而成,一望便知與邵北上次端的那個金光羅盤同出一脈。他并指為筆,在上端正寫道:“上清封元,鎮煞滌怨。大景和泰十三年六月,土龍于潞州城烏盈徑吞噬二百人一十餘人,兇殘無道,罪大惡極,後于西濁河渡口伏誅……”指尖觸碰處,金沙簌簌落下,化歸于無。

洋洋灑灑百餘字,待最終寫完落款,邵北将絲絹工整對角疊起,折了三折,覆在玉盒上。那絲絹甫一觸碰玳瑁甲片,頃刻之間便與之相融相合,字符滲入玉中,若隐若現。

“好了。”邵北将玉盒推到陸晨霜面前桌上,“随身帶着也好,放在哪裏也好,只要它還在這盒中一日,戾氣便不得外洩,擾不了陸大俠一絲一毫。”

陸晨霜打開玉盒鎖扣瞧了瞧,盒底放了厚厚的符灰作托底,妖丹停在其中,這麽一看竟然倒像是件貴重之物了。

邵北道:“終究是個邪物,最好還是将它煉化了。”

修煉器、煉丹之道,需以陰陽異火煉天材地寶。且不說天材地寶價值幾何、從何而來,單是這異火就十分罕見。昆侖山中冰雪有餘,異火則一絲也無,故陸晨霜對此道一竅不通,而那些懂得煉化之術的修士雖名號響亮,平日在江湖上卻難得一見,神秘非常。

陸晨霜謙虛地問:“請教如何煉化?”

邵北思索片刻:“或許,可以煉丹?”

“……”一聽他這語氣底氣不足,陸晨霜心說原來你也是半桶水瞎咣當,“妖已入魔,血煞累累,戾氣都足以傷人,又豈能煉丹?吃到肚裏不是要了人命?”

“唔,這倒未必。我見掌門師叔曾重金求購一枚劇毒的梅龍內丹,煉出的丹藥卻可救命活絡。”邵北認真講道,“且土龍與尋常妖物還有些許不同,有古籍說它是被貶龍子,子孫世代只能居于泥中,不得化龍,然它異禀猶在,身處污穢仍能吸取天地精華,是以其內丹有固本培元之功效。對于尋常人而言,世間傳它能滋補壯陽,一錢制幹的土龍皮甲在藥鋪裏就可挂牌十兩白銀。”

陸晨霜幾乎想立即起身告辭返回河邊。

“可惜啊,”邵北舉茶碗淺抿一口,搖頭道:“方才西濁河邊那只土龍業已入魔,身上皮肉尋常人是斷斷吃不得的,這一吃了才是真要人命。我明日一早傳訊臨近西濁渡口的募序駐站,叫些人過去把它收起來燒了,免得驚了周圍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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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晨霜心如止水地坐定。

無人理會,鎮妖玉盒上的符文在那兀自一明一滅,字跡雖有重疊,但細看倒也可分辨出邵北寫的是些什麽。

門派不同,所封妖邪不同,鎮邪封印也多種多樣:有紙條畫符封印的、有插一把劍封印的、有用通靈寶物封印的,甚至還有同歸于盡,把自己用劍和鎮妖法器串在一起封印的。

總之各式封印陸晨霜都見識過了,這邵北的手筆他卻是第一次見。不得不說,邵北手藝不錯,心思也細。

封印所封并非全為死物,有些是當時的俠士殺不掉、除不了的妖邪,交手之中趁占上風時傾力一擊,打得它懵頭懵腦,借機暫時封起來,先保一方太平,日後若有正道能人俠士經此,再議斬草除根;還有一些是高人度化之用,若所封之物改過自新,則封印自除,若冥頑不靈,則封印束縛之力日益強勁。

這些下封之人的法力幾何暫且不論,光是看模樣,像邵北這麽講究的就不多。

昔日陸晨霜曾在荒郊野嶺見百條鐵鏈鎖土丘,看陣仗只知道地下埋了東西,卻不知埋的是什麽,也不知是死是活,四周找找更是毫無線索,他即便有心代為除患,也不敢輕舉妄動。

他也曾于瓢潑大雨時遇破廟一間,門窗皆以刻符桃木釘死,明擺是厲鬼邪魂作祟被鎮。可那刻着符文的桃木杆杆花裏胡哨,他橫着豎着也看不懂寫了些什麽,不清楚是誰所封、何年何月釘上去,也不知要釘多少年才能化怨、用不用他出手送裏面的好兄弟一程,好把這路邊破廟放出來供人歇腳。找了一圈沒找到一個看得懂的字,最後陸晨霜只得無奈又赴身風雨之中。

像邵北寫得這麽清楚的,算起來,他應該是第一次見。

條條屢屢,言言切切,與其說是鎮煞滌怨,不如說是“不敢為道人之徒寄地府閻王召烏盈徑土龍罪書”。“不敢為道人之徒”是邵北的落款,“不敢為”正是宋衍河的道號。

不過再一想,若不是他親眼看着邵北一字一字寫上去,原本就知寫了些什麽字句,那絹布折了三折後,他還能否認出上面寫的是什麽字?

這麽說起來,普天底下,不會只有他和邵北二人知道這玉盒之上都寫了些什麽罷?

放它個十年百年,待後來人再看時,在盡力辨認字跡之餘,可能想到今日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物鎮了這枚妖丹?能否想到鎮邪之人仙風道骨,布陣手段行雲流水,陣一落成賞心悅目?

陸晨霜拿玉盒在手心轉了轉。

一想到明日就要将妖丹和這只貴重玉盒交與那滄英派掌門,他愁得咂了下嘴——他現下別無所求,就想知道這滄英派到底是走了什麽運氣?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門派,立派多久了?五年有沒有?十年有沒有?就叫他們遇上烏盈徑這麽一樁大事。仙門中人到場過百,其餘還有誰,陸晨霜暫且不知,光是他明确知道的就有祁長順和宋仙人的徒弟邵北。

這二人的名號何其響亮?無量山派偌高偌大的門檻,不難想象平時想敬這兩人為座上賓該是何等之難。

如今滄英派掌門不止是請到這些人親至,甚至這一幹人等還皆聽他一人主持事宜。陸晨霜真想借問一句:高坐明堂,一呼百應,快哉否?

明日再得此妖丹,此事可謂不費吹灰之力得以善終。乘“潞州誓”之名順風而往,滄英派距名揚天下不遠矣!

反觀他自己,難得揭榜一回,想孝敬小師叔消停兩天,卻鬼迷心竅拿了個不趁手的劍。劍氣震得自己手腕到現在生疼不說,還正撞在邵北眼皮底下,為旁人做了嫁衣。

何苦來哉!

這滄英派祠堂中供的究竟是哪一路神仙?這般好用!

陸晨霜這廂未愁完,桌對面邵北忽然“吭哧”一聲笑了出來。陸晨霜擡眼,正對上他看着自己。

陸晨霜:“……怎麽了?”

邵北抿唇掩飾,垂眸擺手道:“沒事,沒事。”

屋中統共二人,一個無端發笑卻道無事,言下之意即是“此事與你無關”。

陸晨霜本就不悅,微哼一聲以示“你不屑說,我也不屑睬”。

“嗯……”邵北拿捏架子沉吟片刻,眼角卻有一道細紋藏不住笑,“其實是想到一件趣事,忍不住便笑了。陸大俠聽麽?”

距破曉還有約一個時辰,窗外蟬鳴陣陣清晰可聞。不是人人都能像陸晨霜這樣動辄數天不眠不休趕路的,滄英派掌門再想召衆人議事,怎麽也得等各位休息整裝好,那至少又得多等一個時辰。若不聽邵北說話,這段時間他便只能聽蟲子叫了。

陸晨霜睨他一眼,示意他輕聲些,低聲道:“你講罷。”

“有一白澤。”邵北說完一頓,随即改口道,“不好,就說一鳳凰吧?唔,也不好,麒麟如何?”

陸晨霜:“……是你講,還是問我?”

“是我講,講得不好,還請多擔待。”邵北斂了笑意,肅然而輕聲道,“就麒麟吧。麒麟騰雲九霄,某日自天而降,偶至水邊遇一游魚,憂而問曰,寒冬将至,汝何以為安?”

講完,邵北看向陸晨霜,等着他的反應;而陸晨霜也看着他,一時反應不來。

陸晨霜兒時便聽師父說起過,當年師父從山中撿到他時,他身下的積雪呈勾陳之象。天象勾陳化為神獸就是麒麟,故而他自小對涉及麒麟的書籍難免多看幾眼,關于麒麟的典故、神話更是少有他未曾聽說的,卻想了一圈,仍聽不懂邵北這話深意何在。

四目相對半晌,陸晨霜從邵北眼裏除了自己與桌上一盞燈影搖搖之外就沒看出別的,只得問道:“我從未聽說魚在水中不能過冬。麒麟乃祥瑞吉獸,當知萬物各行其道,為何擔憂這些瑣事?即便它不過問,魚也自有過冬之法。”

“正是如此。”邵北笑道,“敢問陸大俠,你又有何可憂呢?”

陸晨霜:“……”

邵北好整以暇地望向他,眉梢眼角噙了一絲笑意,被燈影兒一晃,看不清究竟是淺笑,還是揶揄。

陸晨霜素來不喜油嘴滑舌之人,直盯問道:“你平時也是這麽說話的麽?”

“嗯?”邵北不解,“你指的是……”

見邵北似有避而不答之意,陸晨霜已心中有了幾分數。他板着臉,寒聲問道:“你知我說的是什麽。天賜驕子、通徹太白、騰雲九霄……這些,你平時與別人也是這麽說話的?”

“這……”邵北目光游離在屋中幾件擺設之間,懸着一口氣,最終輕吐了一個字,“是。”

陸晨霜将手中玉盒放回桌上,敬而遠之,閉目養神。

僅隔了片刻,邵北懸着那口氣徐徐呼了出來,又道:“不瞞陸大俠,我有幾位丹陽峰的師弟,也愛看除魔衛道錄。我虛長了兩歲,平日在山中修煉之餘他們便常來找我,談及你時,我用的就是這些詞。”

陸晨霜一怔,睜眼望他,只見邵北眼中一片赤誠,仿佛其心可鑒天地日月,說道:“其餘,再沒有了。”

邵北說這話時聲音極輕,若不是離得近,若不是陸晨霜耳力好,差點連窗外蛙聲蟲鳴都将其蓋了過去。

這輕輕幾言,竟讓陸晨霜有如臨大敵之感,仿佛威壓在身,一舉一動都需先細細斟酌,不可輕舉妄動,否則下一招便會方寸大亂,潰不成軍。

不知會輸些什麽。

“陸大俠所憂何事我不知,只是我虛占了一個歸林大師兄的名頭,與陸大俠或有同憂。”邵北起身踱步,悠悠道,“掌門師叔近日又得一失傳古籍,正潛心鑽研,諸位師兄近聞天命,皆在突破關口。我雖不才,但派中日常事務總得有人把握,是以這一大任落在我的身上。”

陸晨霜早有耳聞,邵北雖年紀尚輕,卻掌派中實權,也正因如此,外界才有傳言:只消再過一兩年,李道無便會傳無量掌門之位與他。

邵北:“我誠惶誠恐,時時思慮,為無量生計擔憂,夜夜輾轉難眠。”

“……”陸晨霜嗤笑,“無量乃天下第一派,各地朝奉捐資合起來日進鬥金,也有生計之憂?”

“不錯,确實是日進鬥金。”邵北坦言道,“可我派每日三千門生的衣食住行消耗多少?救濟災民、難處,捐糧錢衣物多少?如‘潞州誓’之行,每年的各地大小馳援不計其數,車馬餐宿多少?我聽聞昆侖結界能禦狂風暴雪,但我無量結界只可抵禦妖邪,風雨皆不阻,劍南道今年雨季又至,山中一塔兩壇三廟十二殿宇、數百弟子居所,修葺花費多少?”

邵北說得頭頭是道,可見這些問題當真在他心中盤踞已久。陸晨霜也好奇他家支出究竟有多少,只是聽聽那也算見了世面,于是靜候其詳。

邵北搖頭:“這些就罷了,只要早有預備,還算能夠勉強應付,就不說來擾陸大俠清靜了。”

陸晨霜:“……”

“可我掌門師叔一心修煉丹之道,數十年未改,在聲名遠揚的背後,每年消耗幾何?”邵北繞桌半圈,落座在了陸晨霜身邊,壓低聲音,亭亭伸出一根手指,輕問,“陸大俠可曾想過?”

能叫邵北單拉出來開口提起的,肯定不是一千兩白銀。陸晨霜盯着他的手,悄聲試道:“莫不是一萬兩?”

“掌門師叔自與我師父當年下山游歷時獲一煉丹心法起至今,修此道算來已有二十餘年。尋常的丹藥,如強身健體、生肌接骨、增長修為之類,他早些年還煉了分給派中各峰備用,但近年來他忽悟修煉化一途卻還為生老病死流連,乃有辱仙道,于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只煉通天徹地的失傳古方,煉出的藥再也不是我等能吃的了。”邵北若有似無地嘆了一口氣,“既是失傳古方,所需之物自然也不是現世好尋的。想我師父在時,但凡師叔開口,他立刻一應具允,差人照辦,現我師父不在了,我自然也絕不能忤逆了他的意。陸大俠猜黃金一萬兩,其實不足掌門師叔每年所耗之十一。”

陸晨霜:“……”

哼!

陸晨霜憤然拂袖——說什麽“或有同憂”?這邵北擔憂的與他擔憂的,豈能是一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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