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邵北無力地抽回了手:“陸大俠, 借一步說話。”
黑氣既散,月穿雲層,映照洞外地面隐有銀光閃閃。方才來時匆忙, 陸晨霜當是這兒的土質本就如此, 現在低頭細看才發現,這是一種鎮邪符紙燃燒過後的灰燼, 足足鋪遍了方圓數裏的平原。
這種符灰粘于地面風吹不動、雨沖不走,通常只需撒在妖邪傷人害命處便足夠了, 不知這裏為何撒了這麽大一片。
“此地曾名白泥彎, 洞中那只妖是黑雕所化, 姓甚名誰不詳,只知當時妖界傳其名號曰‘黑風’。”步出了這片詭異的平原,邵北回望那座小山, 道,“陸大俠即便聽過這個名號,恐怕也無甚印象了吧,因為那只黑雕已于十五年前伏誅。”
“伏誅了?那剛才那只是什麽?”陸晨霜不禁背後一涼, “難道它死而複生?”
邵北沉默良久,艱難地點了點頭,道:“正是。”
陸晨霜随之道出心中所想:“十五年前誅殺它的是宋仙人, 洞裏那方鎮妖法陣也是宋仙人所布。”
“不止如此。”邵北道,“這白泥彎曾經近水,乃是一處低窪濕地,當年我師父來時此地的數百口村民均被黑風吸幹了陽氣, 無人幸免。師父無法将他們一一入殓,于是移來了土,将此地填為平原,後斬殺了黑風,又移來了山,将黑雕封于山下,叫它死了也要永世跪拜向白泥彎的方向。當時師父為防屍變,便在黑風的翅、爪、頸上加以鐐铐,也就是你方才在洞中所見。”
即便對于宋衍河那般的修為而言,移山填土也絕不是件輕松的事,更何況此事發生在十五年前。能叫他不惜此舉,足見當時的情況慘烈,想必并非是宋衍河不願叫門生來替死者入殓,而是已無法“一一”入殓。
陸晨霜問:“那黑雕是如何死而複生的?”
邵北答:“我不知道。”
陸晨霜:“……”
邵北痛苦道:“陸大俠,你別這麽看我,我所言句句屬實,天地可鑒。若我早知它有複生之能,又豈會不嚴加提防?若我知它是以何法複生,又何必獨自一人苦苦追捕?”
陸晨霜終于明白邵北為什麽不帶人來了。
鎮妖之法并非無量山派一家才有,世間其他門派也多有大同小異的術法,所以不算什麽秘密,陸晨霜雖不精通這類手段,卻多少知道一點兒他們是怎麽鎮的。
鎮妖,憑何而鎮?絕不是單靠布陣之人揮手寫的那幾個字,而是以陣為媒,借天地之力鎮壓邪煞。布陣的人修為越高,老天爺也多給他面子一些,所以借來的天地之力也就越多,陣法效力随之越強,且修仙界常有布陣之人功力突破,他昔年所布之陣聖光大現、舊符煥新等等的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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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只是沒成仙的,那成仙之人早前在凡間所布之陣又當如何?還不得日日青煙、方圓百裏風調雨順才能配得起人家身份?
而什麽樣的陣會失效?如土龍的龐大軀體,如黑雕的滾滾黑氣,逆天而行者一旦死了,他的虛妄法術便散了。
曾經伏誅的妖邪如今複生,難免教人聯想到當日誅殺鎮壓它之人是不是出了什麽岔子。尤其是宋衍河撒符灰于整片白泥彎之上,又移山布陣于此,這樣的手段用來鎮壓一只黑雕,按理說絕對是足夠的。可黑雕竟能複生?這不等于昭告天下,宋大仙人的陣法失效了麽?
陸晨霜疑道:“你師父當年真的是……”成仙了?
“陸大俠請慎言!”邵北罕見地失禮一回,打斷他道,“師父飛升之時,一道靈光從南澗石室沖天而上,透雲霄幾重直達人所不能至處。當年,你也曾親至無量觀禮!”
說到觀禮……陸晨霜三年前去看了一會兒就走了,回來沒幾天便聽說禮已成,宋衍河得道飛升。他聽時還愣了一愣來着——其實有句話他那時就想說了:成仙只用七天七夜,時間是不是嫌短了些?
古籍裏說:“天有九重,達九重之上者方為仙。”茫茫九重天,哪怕飛個七七四十九天也不為過,這宋衍河升得可有些快啊。
當然,陸晨霜自己沒成過仙,這話若是說出來難免叫別人覺得他是眼紅嘴酸,見不得人好,所以當年他選擇不損口德,适時地閉了嘴。而今,邵北眼底已見血色,他更不忍心對于一個失了師父的小徒弟說這重話了。
“黑雕複生,總不會是它自己跑去告訴你的。”陸晨霜問,“你是怎麽發現這只黑雕,又是怎麽确定就是它死而複生?”
“陸大俠可還記得我那位多夢呓語的徐師弟?他乃是玄陰體質,并不适合修行無量心法,可我掌門師叔既收他為親傳,我們便也只能對他多加看護。”邵北說道,“平日裏接到誓文,因為行程日期不好确定,所以我一般不會親自前去,但我派每年收到請驅孤魂野鬼的求願不下百件,這種當日便可往返的,我也會為派中分憂。那一日,輪到我帶着蘇、徐二位師弟前去一處驅鬼,在回山途中,徐師弟忽然叫我,道‘師兄,我走不動,有人在拉我’。那條山陰小道上分明只有我們三人在,我猜想是他體質特殊的緣故,便問他那些人說什麽。徐師弟道,‘那些人說,不是我們驅的鬼吸了他們的陽氣,而是一只怪鳥,它吸幹了他們陽氣,還啄食了他們的骨肉。’”
陸晨霜:“……”怪不得那位徐小兄弟多夢。
招鬼的玄陰體質卻偏偏沒事兒專往鬧鬼的地方跑,與長此以往下去,別說多夢的毛病能不能好了,不被吓死已是福大命大!
“此事雖有蹊跷,但鬼魂之言不可盡信,于是我用破怨之法将徐師弟與拉他的魂魄斷開了關系。”邵北繼續說道,“數月之後的一日,我翻看師父舊年的手稿時見到了鎮壓黑風一事的記錄。這一篇手稿我從前也曾看過,此番再看突然發現,這黑雕吸人陽氣、啄食骨肉的殘忍手段與徐師弟所言太過相像。可惜師父手稿中只将陣法布置一語帶過,我看得不太明白,也推演不來,便帶着二位師弟來到了白泥彎查看。師父手稿中記載,他先以縛惡鐵索将黑雕屍首困住,又設‘神兵鎮惡陣’壓于其上,最後移南山礫岩土方覆蓋,堆積數丈之高。而我和二位師弟到這兒時,山底已經開出一個洞口,洞中空空如也,黑雕屍首不知去向。我自那時起才懷疑它死而複生。”
夜風微涼,從陸晨霜的背後一直吹透到了他心上。
他多年前也曾遇到過偷摸留了後手,詐死後又活過來的妖邪,但與這次不同,它們多是等人一走遠就一骨碌爬起來的。想到這黑雕時隔十餘年又複生的未知手段,陸晨霜心裏極不舒服。試想,倘若他斬殺過的妖邪們都來這麽一下子,那可是有點兒吃不消啊。
“我知你師父是真的飛升了,”陸晨霜順着邵北的話,道,“應當是這只黑雕修了些什麽邪門歪道的術法,才能逃過宋仙人的法眼罷?”
邵北未動也未答,遠眺山洞的目光有些呆滞。
看來多半是這小子想起他師父從前的千般萬般好,再一想,擔心此事對恩師威名有損,故而傷懷。
一個人的修為如何,不但決定了他能否揚名立萬,也決定了緊要關頭時能守住多大的秘密,比這再多的,可就守不住了。幸好今日撞破此事的是陸晨霜,若換做別人,不知會不會出去胡說八道一番,畢竟宋仙人的往事不是誰都有機會捕捉到的。
陸晨霜怕他沒聽清,又問了一遍:“除了這黑雕,沒別的複生了罷?”
邵北擡眼,無聲與他對視。
陸晨霜閱兔崽子千變萬化無數,看這眼神,分明就是一副“我無話可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模樣。
他心中大驚,忙問道:“還有什麽?”
邵北不答反問:“陸大俠,你能信我幾分?”
“眼下不是我信你幾分,而是你信我幾分?”陸晨霜一想起就氣不打一處來,“你不讓我同來,蘇明空又攔我進山洞,你們兩個這分明是不相信我。既然不信,又何必倒過來問我信你幾分?”
“是我愧對陸大俠。”邵北眼中閃過一絲痛色,“我在來的路上傳聲于蘇師弟,叫他務必攔住你。一來,是因連我自己都還未弄清此事緣由,更不知你得知此事之後會作何感想,所以不想讓你見到;二來,黑雕狡詐兇殘,我身為無量弟子,赴湯蹈火義不容辭,但我卻不想看到你因此事受一分一毫的傷,被它髒了你身上的一絲寸縷。還請你莫怪蘇師弟,要怪便怪我吧。”
“……”不知是不是今晚在無量山中吃的清淡的緣故,陸晨霜覺得自己火氣好像沒有平日那麽大了。
“若我今日不曾與你來此,”他問道,“或者,方才我沒有随你進洞,你待如何?”
邵北凜然:“就算我除不了它,也不能任由它禍害蒼生。”
陸晨霜:“是,那你打算怎麽個‘不由它’?”
“我找不出緣由,又除不了它,不如今日幹脆死在它手裏。”邵北道,“将來蘇師弟自當幫我傳誓文于天下,将這筆賬全算在我頭上,就說我欲修邪魔歪道,循着師父的手稿想掘出過往妖邪屍首,将其盡數複生豢養,不料走火入魔,複生時反遭妖邪吞噬,再請仙門百家前來相助除患。如此一來,至少能保全我師父名節吧。“
陸晨霜:“……”
傻小子的計劃這叫一個“周詳”。
難怪當日嶺南重逢,分道揚镳時這小子一番話說得有如訣別,虧他當時還以為出了多麽了不起的事!
“行了。”陸晨霜拍他肩膀,“你不是說此事與你師父無關嗎?那你又何必如此。”
邵北雙眼通紅,被他拍了兩下,整個眼眶裏的晶瑩都在打顫:“我深知我師父品性,堅信此事與他無關。然,天下人能信否?陸大俠,你又信否?”
“我信了。”陸晨霜不假思索應道,又說,“天下天下,別動不動就提甚麽‘天下’。你可真的見過這天下所有的人?聽過他們所有人說的話?你擔心的那些,并非‘天下人’,而是市井刁民。這種人捕風捉影、嚼爛舌根,最為可惡,我聽到一次便要打一次。”
邵北眼眶霎時決堤:“陸大俠……”
“經你研究,那黑雕可還能再複生一回?”陸晨霜轉過頭,随便他哭個夠還是擦幹淨臉,“罷了,想來是宋仙人從前不願髒了手。待我去把它妖丹取出,你帶回去丢到你師叔爐子裏當個柴火,其他的骨肉也燒成灰,分抛幾處。若這都能複生,我便再來領教它一回也就是了。至于其他的,遇見再說罷。”
邵北哽聲:“陸大俠……”
“你也別總這麽叫我了。”陸晨霜看着天幕,覺得頂亮頂亮的那顆星行跡十分可疑,明明方才還在邵北眼中,不知怎地又挂到了天上去。
他想不明白,嘟囔了一句:“聽了頭疼。”
邵北低頭施禮,敬道:“多謝陸兄相助。”
“嗯。”陸晨霜覺得這個稱呼也不怎麽樣,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好,因為祁長順亦是向來如此稱呼他,似乎并無不妥。
他返身看邵北手腕,問:“你可還能禦劍?”
“翎羽擦出的傷口,恐怕……”邵北試着松開手,血立刻又湧了出來,白皙的手腕一片血紅觸目驚心。他只得捂回去,懂事地說:“我禦劍多有不便,陸兄若是有事在身,盡管先回,我與師弟定當依你的吩咐照辦。”
“沒有這樣的道理。”陸晨霜傾耳細聽,指着一個方向道,“先去取了妖丹,再往這邊走,不遠處有匹壯馬鼾聲如雷,想來載你我二人不成問題。”
“嗯。”邵北聲細如蚊,“好。”
陸晨霜原本随身是帶了錢的。
出門在外,誰會不帶錢呢?可他出來得急,一摸身上,才想起他把錢袋連着李道無給的那把劍一起落在無量山派中了。
邵北在旁看着他安馬鞍、解缰繩,也在身上摸了摸,什麽都沒掏出來。
畢竟當時哭爹喊娘跑回來的是他親親師弟,他小子又是抱着赴死的心情來的,當然出門想不起來帶錢了。
見邵北擡手欲敲窗,陸晨霜斥他:“店家既已睡了,你就莫要聲張,徒擾人清靜。”
邵北看看那鋪子,再看看陸晨霜,有些難為情:“這……”
二人刻意收斂氣息,腳步輕盈得幾不可聞,但一來二去說話間已将店家養的大狗驚醒。惡犬沖着兩人一通狂吠:“汪汪汪汪汪汪!”
“上馬。”陸晨霜利索地打橫将人托到馬鞍上,自己再翻身一躍,坐到邵北身後,一夾馬肚,匆匆道,“走走走。”
大馬配大鞍,一人的馬鞍一人坐闊綽有餘,兩個大男人坐就有些擠了。陸晨霜往後坐一點兒是硌死人的革楞,往前坐一點兒又貼在了邵北身上。
他早已不知此處是何地,往哪兒走全憑邵北指路,而這小子看來對這附近的路也沒有多熟,挑的這條路太差太差了,颠簸得要人老命。否則怎麽好像有一百個皮猴兒在他心裏突突突突打彈弓?
“咳咳。“陸晨霜清清嗓子,想說點兒什麽,以證自己并非偷牽了馬無語奔逃,“你方才說,平日裏有誓文傳來你并不下山,為何前幾日又去了潞州?”
“不是我貪生怕死,确實是因山中事務太多,難以抽身。”邵北懇切道,“即便我托付給別人,也不是一時半會能交代清楚的。”
邵北一只手腕上簡單包紮了布條,另一只手拉着鞍頭,坐得前搖後晃很是不穩,多虧後面有陸晨霜擋着才沒落下馬去。但他禮數卻一點兒也不曾少,說話時側過臉來盡力想往後看,頭發“咝咝”、“沙沙”蹭在陸晨霜的脖間、下巴、臉上,更有膽大包天的,直往陸晨霜鼻子眼睛上飛,癢得他想不動容也不成了。
“但那日誓文傳來,我見有你落印,”邵北道,“便做主調了派中這月的休沐。”
“……哦。”陸晨霜覺得這破路将他颠得更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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