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想那丁鴻是何等修為, 經楚世青這麽一番狂轟濫炸,他在山中不可能沒有一點兒覺察,即便他現在不知是誰在山外鬧騰, 等楚世青醒來之後這事也不能善了。陸晨霜從來不會自欺欺人享一時太平, 他決定先發制人。

流光劍芒耀眼,硬是将結界捅出個窟窿, 陸晨霜劍訣飛運,在壁上撬開了一方大洞。

剛剛弓腰進山, 一股極重的濕氣撲面而來, 腳下的土壤一踩上去黏膩得打滑。再回頭看, 他背後結界上剛剛鑿出的大洞正一點點漸漸閉合,還未容他考慮是進是退就已無法通人。

将來怎麽再出去也是個難題。

陸晨霜沿着綠柳山脊而上,這座小山與春雨時節的尋常小山相比并無險處, 甚至青草盈盈,有幾分初春的喜意。他未放松警惕,持劍走到約山腰處,忽見長坡盡頭仰面躺了一名白衣人, 身旁是一個新立不久的土包。

土包前雖沒有立碑,但看它砌法……陸晨霜覺着,那像是個墳頭。

丁鴻身上穿的還是前日陸晨霜在無量見到他時的那身衣裳, 被山中露水打濕,前襟散亂,有些狼狽,背後無鋪無墊, 任白衣沾染地上的泥土變得污濁不堪。湛兮也被丢在了一旁,與主人處境一模一樣。

他手邊七零八落地放了十幾個酒壺,每個能盛約半斤的酒,倒比湛兮來得還與他更親近些。

隔着兩三丈,陸晨霜試着喊了一聲:“丁掌門?”

山間有潮濕的微風吹過,帶來丁鴻呓語般地一聲:“嗯。”

陸晨霜聽得出,丁鴻雖看似爛醉如泥,但人沒有醉,心裏是清醒着的,只是不知為何,他寧可被一個別派小輩見到他這副模樣,也不願睜眼理一理儀容。這斷然不是平日裏那位栖霞掌門該有的姿态。

“看夠了麽?”丁鴻仍躺在地上,甚至沒有睜開眼看一看來人是誰,聲音有氣無力,“你這麽站着,礙我的事。想說什麽你就說,不說就速速下山去。”

陸晨霜拱手道:“敢問丁掌門,為何在此處?”

丁鴻的嘴唇不太明顯地抖了一下:“我……追思一位故人。”

看來他身後這土包必定是墳頭無疑。

在墓前醉酒、痛哭流涕,或将酒澆在墓前與逝者對飲都不是稀罕事,乃情之所至。可這樣和墳包泥土緊挨着躺在一起,陸晨霜還是第一次見。何況丁鴻把自己弄得肮髒狼狽,看起來十分可怖,教逝者如何能夠安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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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兩日疲于奔波,在天上禦劍的時候比落地的時候還長,沒聽說丁鴻身邊有什麽人隕落。

陸晨霜問:“丁掌門的這位故人,我可識得?”

“你?你本該是識得的。”丁鴻聽了這話終于坐起身來,發髻歪着垂到一邊,睜開眼睛迷茫而又認真地思索道,“不只是你,這天下的萬萬人都該識得他、敬仰他才對,但是現在……我不知道了。或許将來還有機會,也不知是何時。”

丁鴻的長相模樣雖沒變,但神态異常,看起來像是完完全全換了一個人,并非單純是醉酒後的颠三倒四。

“那位前輩可曾留下什麽遺跡、壯舉?若非如此,如何叫後人敬仰他?”陸晨霜話裏有話,“人死不能複生。”

“你在說什麽?”丁鴻似未聽懂,“人間生、老、病、死,生的可以殺,老的可以還童,病的能醫治,死的難道不可複生?”

他一本正經地胡言亂語,陸晨霜竟不知從何辯起。

“肯定是有法子的,”丁鴻陷入這個疑問之中無法自拔,喃喃自語,“肯定有,否則前人不會将它與生、老、病相提并論。只是後來不知是何原因,這法子不能叫所有人都用罷了。會的人少,也不是沒有。”

他對“複生”之事的執着顯然已超乎常态。明人不說暗話,陸晨霜直言問道:“丁掌門可知如何能使死去多年的妖邪複生?”

“原來,你今上山就為問我這一句。”丁鴻似沒了骨頭,靠在土包上歪頭看他,懶洋洋地說道,“知道的太多,只怕小命難保。你可想清楚你是為了什麽?”

陸晨霜撇清這裏面與邵北的關系,只借他當日雲浮客棧中的一句,道:“我為我心之所願,天清地寧、人定谷盈,我不能眼睜睜看妖邪禍世。”

“嗯?這真不像陶重寒會說的話,他從不說這些虛詞。”丁鴻像由此想到什麽似的,忽而一笑,伸出手拍實墳頭的土,“陸晨霜,你知道你師父此刻現在何處麽?”

陸晨霜的心剎那間提到了嗓子眼兒,聲嘶道:“丁鴻!你!”

“莫慌,莫慌。”丁鴻失儀地淩亂大笑,擺擺手道,“陶重寒不在這兒,但你也絕想不到他在哪兒。只是你想要的天清地寧啊,等你追求了它一輩子,就會發現風起時天翻地覆,風停了世間自然清靜,你追求的那個東西,它其實什麽也不是。你又不是神仙,何不為自己多考量?譬如想想,你今若是死在這裏,誰會為你傷心?誰會每年忌日千山萬水風雨無阻地去看你?誰會拿着你留下的一點兒東西念念不忘?那人為你哭得肝腸寸斷,你在天之靈只能看着,卻連一句安撫都說不出口,你難不難受?到那時你就知道,管他天清不清,地寧不寧,若能換當日重現,哪怕只有一句話的工夫,随後天便是塌了,地便是裂了,也都不算什麽。”

他拍墳頭的那個動作或許只是個玩笑,但已叫陸晨霜對他僅有的幾分敬意蕩然無存:“你之所言或許動人,可惜遠不足打動我。我只知我拜入昆侖門下時曾發過誓,要以手中之劍斬盡天下不平。陸晨霜今鬥膽問一句,昔日宋掌門誅殺的妖邪,是否是你将它們喚醒為禍世間的?”

丁鴻的笑容詭異,卻不作答:“有的人一死,他所有活過的證據都被抹淨,連名字也不能留下,有的人分明不在了,卻還有人要守護他的名聲。從前我覺宋衍河蠢得簡直可嘆,即便是他飛升那日我也沒有羨慕過他一絲一毫,今日卻真有些想念他了。”他從空中摘下一物,自言自語,“莫非聰明人各有各的聰明,傻瓜卻都傻得一樣?”

丁鴻攤開手示意陸晨霜看,那掌心中放的赫然是邵北的師弟從西京帶回的小巧機關!

陸晨霜呼吸一窒,心如鼓擂:“怎麽在你這裏?”

“奇怪麽?”丁鴻又從虛空之中摘出一物,這回是徐遠夢那天興奮揣在袖中的小香爐,“這是我的東西,我想放到哪裏,就放到哪裏。想拿回來時可拿回來,想放回去便可再放回去。”說着,丁鴻又将手裏香爐“放回”空中,陸晨霜眼睜睜看着它們消失。

“你……”此去無量足有千裏之遙,丁鴻信手取放的這一招陸晨霜聞所未聞,“你修妖道?!”

邵北這些日子天天對着這機關研究,徐遠夢也捧着銅爐愛不釋手,丁鴻故意将這兩樣東西放在他們身邊,有何企圖?

“什麽妖道,難聽。”丁鴻躺倒在土包上,白淨的臉龐貪婪地貼上墳頭的新土,看起來倒有些委屈,“此法不好用,修來修去也沒能救活他,白白浪費我許多時間。”

陸晨霜心下雪亮:“宋掌門法陣下的妖邪果真是你複生的。”

丁鴻不以為然:“練練手而已。”

“為何要以妖邪練手?”陸晨霜憤然握劍,“你可知它們重新出世,釀下了多大的災禍?”

“為何?你以為我不知道這天底下的墳墓何其之多麽?我若有心,一日掘出百具常人的屍首也不是難事。”丁鴻倒問他,“但你知道我要複生的是誰?如果你見識過他是什麽樣的人,你就知道,我只能拿功力已有大成的妖邪屍首嘗試,這就如同你煉出一味藥不會拿蝼蟻相試,一樣。否則修為不可同日而語,如何試得出來?”

陸晨霜:“那你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複生妖邪,卻沒喚醒那人?”

“暫未尋得可靠之法。眼下我雖能複生已死妖邪,它們醒後卻活不長,有些記憶殘缺,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倒要問我。”丁鴻偏執到了盡頭反而平靜下來,不顧自己臉上什麽模樣,支着頭道,“若是再死一次可就真活不過來了,我不能拿他冒險。”

饒是陸晨霜對丁鴻認識不深,也看出他此刻修妖道修得走火入魔了,與他說理無異于對牛彈琴。

陸晨霜深吸一口氣,抽流光出鞘。他自知不是丁鴻的對手,這一對陣恐怕兇多吉少,可要真說有怨有恨,他也只是恨自己沒早些将此間的消息傳出去。假若他今日在此斃命,世人能否知丁鴻真面目,仙門百家能否相信邵北,與他聯手對抗這位高高在上的“仙門三奇俠”之一?

一路走來,他有過數次茍且偷生或者說是留得青山在、從長計議的機會,但他知道,這一戰他若是躲了,天就塌了。

不是頭頂上的這片天,而是他心裏的天。

“丁掌門,”陸晨霜道,“你若就此收手,或許還能保全栖霞派聲譽。”

丁鴻一臉漠然,似乎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彎腰撿起湛兮,悠悠一掃,霞光落處布成了數倍于楚世青功力的蒹葭困柳陣。此陣連陶重寒親筆回信都只批了“強破”二字,陸晨霜雖早有防備,卻也避無可避,只得立運劍訣,奮力招架。

丁鴻在旁袖手看着湛兮與陸晨霜對打了數百招,忽然對他很感興趣,誘道:“以你的資質,只學昆侖劍法可惜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不是我妄自吹噓,這天下最強的功法,還是要數栖霞,只可惜我已無法練到最高境界。若你有心問鼎,可随我修行,我也無需與你以師徒相稱。你只要答應了,我便不與你計較今日之事,如何?”

“不!”這破道理陸晨霜沒從師父那兒聽過,他丁點兒猶疑也無,一面竭力突破陣法桎梏,一面道,“栖霞功法既然無可匹敵,你又何必修妖道?”

“哈,說你傻吧,怎麽又有些聰明了呢?可憐我活了半世,依然未能學會如何與你這樣心志強硬的人相處。”丁鴻自憐了一陣兒,好奇發問,“什麽才能打動你?當日陶重寒是如何收你的?”

陸晨霜一心破陣,無暇與他答話。丁鴻也不計較,自問自答:“我知道了,那時你年紀還小,說不定他一個餅、一碗飯就将你收歸門下,之後他說什麽你便信什麽。”他轉向墳頭,若有所思,“倘若我也早些跟你交好,予你些好處,待你信我時再多跟你講些我的道理就好了。”

又幾十回合,眼看陸晨霜破陣只在須臾,丁鴻本該發起攻擊,卻突然捂住了自己的頭,看起來比陸晨霜更慌,坐也坐不住,趴在墳前開始一捧一捧地挖那土包。墳內棺材埋得極淺,沒一會兒就被他挖得露出了棺木一角,棺蓋上居然連個棺釘也沒打。他似乎這時才恢複了幾分神志,想起自己不是一般人,雙手夾住棺材角一運力,生生将它從土裏拖了出來。

陸晨霜傾力劃開湛兮的纏繞,從蒹葭困柳陣中脫身而出,丁鴻陣法被破,像是被人擊中一掌,“嗵”地一聲,重重趴在棺材上。趁此時機,陸晨霜持流光一劍直刺進了丁鴻後背。

連他自己也覺不可思議,這刺中得未免太輕易了。

“你……”劍一入體,陸晨霜就知不對,他抽回流光愕然看着那處傷口,“怎麽……”

他劍穿過的妖邪千奇百怪,但一個大活人被利劍洞穿卻滴血未出的,他還是第一次見。

陸晨霜:“你果真修妖道!”

一念萬人之上,一念墜入魔道。看他這體質,陸晨霜便知,丁鴻已無法回頭。

“是啊。”丁鴻低頭看看自己的胸口,語調清清冷冷,一如往昔坐于仙門百家首席之上時。被陸晨霜擊落的湛兮自行飛回他手中,他揮動拂塵朝身後一掃,聽不出是慈悲還是失落,道了一句:“算了。”

算了?什麽算了?

陸晨霜望着那傷口一時失神,忘了揮劍抵擋,湛兮拂尾掃過,千萬道細絲如精鋼利針穿過他身體。

“呃!”流光脫手落地。

丁鴻陣法被破,身上又戳了個洞,竟像沒事的人一樣,端着棺材踏空而去。

難不成他是不死之身?

完了。

陸晨霜倒在地上,心想着:他現在寸步難行,手無縛雞之力,那丁鴻修的又不知是哪門子妖道,這山中別說有沒有他喚醒過來卻沒帶走的大成妖邪了,就算來個雞精、豬妖,此刻也能取他性命。取完性命不算,還能食他骨肉,他将要死無全屍,将要被啃得面目全非。與死在丁鴻手裏相比,真說不清哪個死法更慘些。

湛兮的拂尾明明抽走了,那些細絲卻像留在了他體內,叫細微的傷口無法愈合,鮮血絲絲滲出,經脈不得續接。陸晨霜一呼一吸都疼痛難忍,躺了許久,在他失去意識之前,清晰聽到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急切喊道:“陸晨霜?陸晨霜!”

他在混沌不清之中硬是強打着精神挽回了幾分清醒。這個聲音……他此時最想聽見,卻又最不想聽。

笨小子為什麽要跑到這裏來?此地太危險了,這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你……你真的!”邵北又氣又急,聲音顫抖着沖到他身邊,“怎麽這麽多血?你哪裏傷着了?”

丁鴻不知扛着棺材跑到哪裏去了,只要他神志稍微恢複正常,便不難推想到邵北與此事脫不了幹系。為防生變,這時最最應當做的是廣發誓文于天下,第一時間将丁鴻的罪行昭示出來。到時千百雙眼睛都盯着他,即便不能立刻找足證據,也能防備他再暗地動手腳。另外,邵北手上那個機關和徐遠夢的爐子,也得趕緊扔得遠遠的。

陸晨霜睜不開眼,張開嘴也不太能喘得上氣,拼着最後一絲力氣提醒道:“你聽我說……”

“你來這兒幹什麽!”邵北根本不容他說話,狠狠質問道,“你是怎麽答應我的!”

陸晨霜感覺到有水滴在了自己臉上。

一滴,又一滴。

是下雨了嗎?

可又不太像尋常雨水那樣冰涼。

“陸晨霜!”邵北跪在地上緊緊抱着他,“你是怎麽跟我說的?你忘了嗎!你才說完一天!一天啊!”

這笨小子……抱得這麽緊,活人也要被勒死了,何況他現在身受重傷?高床軟枕不說,最少最少也該輕拿輕放罷,就不能對他溫柔一點點嗎。

往常受了傷,陸晨霜第一個想到便是要回昆侖療傷,但他這會兒在迷迷蒙蒙之中突發奇想:這一回,就叫邵北馱他回無量也好,他也該受一回那匹馬的禮遇了罷。

“你!你言而無信!”邵北語無倫次地責怪着,摟着他肩膀和捧着他臉的手卻始終未曾松開,“你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

這小子也是要面子的人,應當不好意思罵完了人再把他送走。陸晨霜心想,那就罵吧,快些罵夠了,千萬不要忘了把他帶走就成。

等他醒來後,若是跟這小子讨個巧,說“我借用了你雲浮那日的許願,說過之後覺得心境甚偉,超乎往昔”,不知這小子能不能通通人情,從輕發落他?

他腦袋一歪,放心地靠進了邵北懷裏。

在他昏睡過去之前,隐約感覺到落雨的那片雲輕輕貼在了他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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