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丁鴻低聲自語:“算了。”揮動拂塵朝背後一掃。

什麽事“算了”?

陸晨霜可沒打算跟他“算了”, 喪命的無辜冤魂更不可能跟他“算了”,即便他是不死之身,這世間也必定有降服之法, 早晚會替天行道, 叫他血債血償!

陸晨霜矯健回身,迅速抽劍相擋, 罡氣如長河奔湧澎湃,力道足以劈山開峽。流光與湛兮相交, 發出振聾發聩的一聲長鳴:“铮——”

戰局之外若是有人, 只能看到兩團耀眼光芒相接相融, 但身在局中的陸晨霜卻可眼見拂塵的銀絲生生穿透流光劍身,直抵他胸口。湛兮的拂尾像一只狠厲無情的巨手,一把攫住了他的心, 指甲深深嵌進肉中,如同任性的人肆意糟踐一顆飽滿的鮮果,下一刻就要将其捏碎迸裂!

就在此時,陸晨霜的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嘆息。

聞者皆盡心酸。

欺世盜名之徒!還要故弄什麽玄虛?

陸晨霜氣得睜大了眼……醒了過來。

是夢。

不慎被被拂塵擊中那一下, 他流了不知多少血,以至于他睜開了眼,眼前卻仍是模糊的一片。丁鴻身中一劍還能托着棺材禦空而去, 後來邵北又突然出現在了霧名山,直呼他的名字,攬着他萬分失态地又哭又罵……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切仍像是一個夢。

他依稀記得丁鴻走時剛剛天色微黯, 眼下卻已是星辰漫天了——邵北不是來接他了麽?他怎會睡在荒郊野嶺?

小風一吹,篝火火苗忽近忽遠,陸晨霜一側的臉頰被烤得很不舒服,耳邊是潮濕木柴入火後燒出的噼噼啪啪聲,響得有些過分了。

這是哪個笨蛋在生火?不會挑點兒幹燥的枝子撿嗎!

“這是哪?”陸晨霜張嘴問了一句,卻沒能發出聲音,定是躺得離火太近把他嗓子烤幹了。他小心地吸一口氣,又問道:“我這是在哪?”

一青年應聲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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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這熟悉的聲音,他一說話,陸晨霜的耳朵都恨不得自己能立起來。

陸晨霜原先曾聽說過,許多樂姬在簾後奏曲,本是不見客的,但無奈樂器彈奏得太好,就有花花公子不顧阻撓,非要挑開簾子一睹人家真容不可。當時在陸晨霜等人聽來,這樣的公子哥兒行事輕薄無度難有出息,他們連對其嗤笑一聲都懶得,然而許是他這一會兒胸前乃至腹部都受了重傷的緣故,他的胸懷暫且不能裝下天地衆生了,只餘一個俗裏俗氣的願望,想折一柄描金的象牙扇,挑開繡花簾,借一夜的闌珊燭火,凝望說話這人的面龐。

可這臭小子坐得也太遠了罷。

青年又道:“此處乃是霧名山。”

“……”陸晨霜挑扇看佳人的興致頓時蕩然無存,“此地危險!還不快走?”

他想伸手去拉邵北,可傷口的疼痛就像一只無形的枷鎖限制了他的行動,未容他坐起身來,就教他牙縫裏咝了一口涼氣又倒了下去。陸晨霜這才發現傷口酥酥麻麻地發癢,不動的時也不是太疼,應當被人細細上過一層鎮痛愈合的創藥。

“危險?難道你怕死?”邵北涼涼地笑了,“怕死你會一個人跑來找丁鴻?怕死你不躲着他走?我看,你可不怕死!”

陸晨霜艱難擡起手,拿袖子用力搓搓眼,偏過頭想看清身邊的人到底是誰。

他只看到了個側臉。

那眉眼清俊得天下無雙,骨子裏透着一種驕而不傲、謙而不虛的靈勁兒,荒野夜色也難将其掩蓋。這就是邵北,假不了。若陸晨霜身子還行,依然願意随時為了這人的一句話海角天涯,就算他現在身子骨不怎麽行了,也還是想伸出手,替他勾起鬓邊一絲頑皮的散發。

可邵北怎麽這樣說話?邵北是不會這樣跟他說話的。

陸晨霜身受重傷,失了可能得有全身上下一半的血,考慮事情也變得慢了半拍。他鈍鈍地思索了良久,直到邵北又發出一聲自暴自棄的蒼涼冷笑,他才明白過來:哦,這是還沒和他算完賬。

他昏迷之前邵北沒罵夠,他睡着了邵北又沒人可罵。這小子憋了幾個時辰不說,還得給他上藥,豈不是氣死了?

“破你師父法陣的人就是丁鴻。”陸晨霜顧不得嗓音喑啞,迫不及待将所見所聞和盤托出,以求将功抵過,“他确修了妖道,且想複活一個什麽人,于是拿那些妖邪來試他的複生之術。我破了他的蒹葭困柳陣還刺了他一劍,但對他全無影響,他抱着一口棺材就跑了。邵北,我看他不太清醒,恐怕離走火入魔不遠了,必須速速設法将他拿下。”

邵北安靜聽他說完,沒有一絲意外:“你說這些,我已推測出大概,來這裏之前留書在了山中。若我數日未歸,師兄弟們必去殿中尋我,到時自然會看到。”

“……哦。”陸晨霜覺傷口又開始疼了。

他的出生入死比不過人家師父傳下來的神機妙算,邵北坐在屋裏熬一個晚上,抵得過他昆侖劍訣幾式幾重,還能省下幾瓶上好的創藥。這個世間已沒有需要他的地方,他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證。

“此事非同小可,單憑我的推斷,別人或許難以信服,但我之所言,掌門師叔和山裏數千師兄弟一定會信。當然了……”邵北唇角極不由衷地挑了挑,“他們沒有陸大俠的這份兒‘勇猛’,不會單槍匹馬地跑去找丁鴻對質。可誰叫我無量人多呢?幾千人一起慢慢找,總能找出些蛛絲馬跡,再順藤摸瓜,最終将丁鴻的罪行公諸天下。”

真兇已然清楚,就是丁鴻無疑。按理說,邵北眼下應當對丁鴻恨之入骨,日思夜想怎麽手刃了他才對,其他小事都可以先放一放,可陸晨霜卻覺得,邵北看自己的那眼神兒瞧着也不是多麽善意。

他悄悄地心忖: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要不要試着擡擡手,擊掌贊他一個“周詳周詳”?

說起來他還真沒吹捧過誰,也不知這樣做合不合時宜。

邵北道突然傾身向他,一字一字地說:“陸晨霜,我已無牽挂。你不怕死,我也不怕了。你若遭遇不測,我絕不活着回去。”

小風仍在吹着,火苗仍在跳着,當它又一次燒爆了一截樹枝上的小水泡,一個噼啪竄起來時,陸晨霜在邵北眼裏看到了一泓秋水,無限哀愁。

此時此刻,一切的顧左右而言他顯然都不合時宜。

陸晨霜躺平,老老實實地說道:“我本以為今日必死無疑,可你一來,我聽見了你說話,又不想死了。”

邵北眼裏的哀愁溢出了兩滴,順他臉頰“啪啪”落在地上,他痛斥道:“花言巧語!”

陸晨霜生平還是第一次被人以此名目批判。

“你親口說,都聽我的,我叫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說得好聽!可你又是怎麽做的?”邵北真的發起火來,一點兒謙謙君子的模樣都不剩下了,仿佛他心裏有一個憤怒的小人馬上就要掙脫束縛跑出來打陸晨霜一頓,“不是第一次了,我一醒來就再也找不到你!這回你倒是更幹脆,連一個字都沒給我留下!說到底,你還是不信我,寧可一個人來也不肯等我幾日!陸晨霜,你說過的話到底算什麽!”

天上沒有下雨,陸晨霜的手卻被滴滴水珠打濕。

他有一瞬間曾想像上次一樣輕描淡寫地帶過此事,說些諸如“沒有多大的事,你看你這樣子”、“不是什麽好地方,叫你做甚”之類的話,但他發現自己說不出口。邵北控訴他的字字句句都不是杜撰出來的,明明人家才是占理的那個,怎麽倒哭了呢。

“我活世上,并非沒見過生離死別。可你在我面前走過一遭,上一眼還千般萬般好,再見時就為了一介宵小把自己弄得滿身是血。”邵北一拳狠狠錘在自己心口,止不住顫抖的泣聲,“你何不也給我一劍?”

陸晨霜看得好生心疼,怕惹了他更不痛快,連大氣也不敢喘。他想把邵北他眼裏的悲傷渡過來卻不能,整個人無力又無法,離撒手人寰只差嘴裏的這一口氣了。

他試着去拉邵北的手腕:“是我不好。”

邵北未答,陸晨霜又用幹啞的嗓子輕聲讨饒道:“我錯了。”

“我還記得……昔日除魔衛道錄中不乏你與貴派師弟聯手的義舉,你們一個誅斬妖首,一個堵截逃亡,所向披靡,無往不利。或許,陸大俠并不是獨來獨往慣了,只是覺得我與你師弟相比,帶着也沒什麽用吧。”邵北委屈地抽回手,悶聲說道,“我不會叫你看不起太久的,你等着。”

“瞎說什麽呢。”身體和心裏的疼痛已分不清孰輕孰重,不知何來的一股力量支撐陸晨霜坐起身子,從身後抱住邵北道,“不哭了,不哭了。”

他的手環過邵北的肩頭,觸摸到領口前襟濕涼一片,像陰霾的天氣裏晾不幹的惆悵。

他将手掌覆了上去,想用手心把那處焐熱:“有話好好說。你再哭一下,我心就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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