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邵北抓住頸間的那只手:“你……方才說了什麽?”

面前的篝火仍在噼啪作響, 仿佛十幾支樹枝擠到一起叽叽呱呱地笑談有人想叫它們發光發熱是多麽可笑。山中氣候潮濕,能将火生成這樣已經很不易了,才不是笨蛋。

人有時會一時沖動, 無師自通一些不屬于自己的詞彙, 當時說出來渾然天成,質樸而真摯, 若再想說一遍就怎麽都不對。尤其對于陸晨霜這種初出茅廬的生手而言,想再重現一次簡直要從呼過了幾口氣開始回想, 太難了, 他做不到。

他只能寄希望于對方降低要求, 才好蒙混過關,于是低了低頭,将下巴墊在邵北肩上, 在那人耳邊以極輕的聲音道:“我叫你別哭。”

邵北問:“似乎還說了別的?”

當然說了。

只是陸晨霜一回想起來就有些耳熱,不知道自己怎麽說得出口那麽臊人的話。他反問:“你沒聽到嗎?”

邵北握着他的手,含混不清道:“我沒聽清。”

也不知是真是假。

害得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哭成這樣,自己的一點兒臉面已不好意思拿出來說算什麽了。陸晨霜閉上眼, 将心裏早已想過無數遍的詞兒一股腦念了出來:“多虧你來了,不然我今日一定回不去。我救過你,這回你也救了我, 我們之間互不虧欠。”

“這豈能一概而論?”邵北驚慌,立刻回頭,臉頰貼在了他額頭上方止,“你來這裏, 是因我……”

“你,”觸到邵北臉頰上那一片冰涼的淚跡,陸晨霜被賦予了莫大的勇氣,打斷他道,“從今往後,你該怎麽對我就怎麽對我,不用再因我救過你而對我恭敬,也別說想着怎麽報答。”

他不能再揣着明白裝糊塗,叫邵北獨自負擔,給二人的相處找無關痛癢的說辭。若他永遠藏在那冠冕堂皇的掩護之下,他配不起邵北的情義。

陸晨霜用僅有的力量環緊了手臂,聲音沙啞,盡力清晰地說道:“你若留我在無量小住,不是你要報恩,是因為你想;若我留下,也不是因你盛情難卻,是因為我想。”

這些話他雖是第一次說,卻不止一次在自己的鏡中和邵北的眼裏讀到過。兩人好似早已在祈禱的祭壇前打過了無數次照面,聽熟了對方悄聲的禱告,只是真的面對面互相宣言,這還是頭一遭,猶如一場姍姍來遲的儀式。

邵北松了口氣,默默将臉與他貼得更緊:“是。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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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晨霜心中默道:我也想。

這是一個他看不夠的人,見不着時他在心中無限勾勒他的模樣,一旦見到了,眼前人與心上人的笑顏重合得剛好,個中的奇妙滋味無法言說,只有身在其中才能體會。非要形容,大約是百脈具通,人間春來罷。

此地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未必。陸晨霜抱了懷裏人一會兒始終不太.安心,忍不住說他兩句:“你怎麽這麽傻,萬一丁鴻回來了怎麽辦?”

“你那時全身都是血。”邵北也有話說,責怪又心疼道,“我把帶來的藥都給你敷上了,可我一動你,血就要把藥沖開。你傷勢不明,我怎麽敢帶你走?”

倘若換做是陸晨霜的師弟們在這裏用這樣的理由來回答他,陸晨霜早就從垂死病榻中一躍而起,一呱唧呼到小子後腦殼上:寧可扛個碎的回去慢慢拼,也不能放在這叫丁鴻殺個回馬槍抓到整個的!

可由邵北說來,他就罵不出口了。

顯而易見,這裏沒有更多的創藥,休息的條件也不好,若不是他自己醒過來了,再躺下去也未必能好轉。但依陸晨霜對邵北的了解來看,這笨小子平時教導起師弟們來一套一套的,絕對不是不知道應當如何處理,只是事到臨頭,關心則亂。

陸晨霜自知沒有一騎紅塵妃子笑的能耐,只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就在這僅有的範圍內叫邵北糊塗一把罷,即便他想為非作歹,也都由着他。

陸晨霜改口:“原來如此,辛苦你守在這裏。”

“你要真怕我辛苦,才不會亂跑。”邵北問,“傷口如何了?”

唉,還能如何?丁鴻和湛兮的名號可不是南海潮水打上來的!陸晨霜簡直疼得動一動就要撕心裂肺,感覺腹部的血也開始又往外滲了,經脈斷處的靈力也像氣袋紮了個孔一般往外洩了。

他撫了一把自己的頭發,順手抹去了額際的冷汗,硬是粉飾太平:“好多了。走,我們下山。”

“慢一些,不急的。”邵北扶他起身,始終拉着他的一只手,“我攙着你。”

萬幸,霧名山的山勢平坦,陸晨霜咬着牙也能走一走。只要出了這座山,他們走得越遠,丁鴻就越難找到他們。

他走得有些吃力,擔心邵北看出自己不妥,又要停下休息,于是特意搭話道:“不知丁鴻是不是回栖霞了。他此次踏足中原,若是單單只是想複生一人,何必招那麽多門生?不會是學了什麽邪門法術,想拿生魂煉器罷?”

邵北思索:“我曾聽聞煉器煉的實是‘意’,而非器,所用材料并不是越多越好,甚至有典籍說空無一物才能煉出真正.法器。我師叔重金求購天材地寶時往往只收一支就夠了,丁掌門短短幾個月收了近千門生……藥材是如何分級的,你可知道?若往上等藥粉中加入一份差等的,所得充其量是兩份中等藥粉,而并非上等之上——這些人的靈力微乎其微,且資質良莠不齊,實難想象如何能對逆天複生之術有所幫助。再退一步說吧,就算他們都是上佳的天分,單是要把這麽多人的生魂揉煉一起也絕非易事。”

“丁鴻修行妖道業已入魔,不可以常理論之。”陸晨霜猜想,“或許另有所圖?譬如稱霸天下、勒令萬人臣服于他?他需要有人替他辦事。”

邵北搖頭:“依我看,他不是為了這個。”

陸晨霜:“何以見得?”

邵北道:“丁掌門的傲氣不輸任何人,即便我師父在時,他也是不卑不亢,不急不慌的。每人心中都各自有‘天下第一’的那個人,他心中的大概就是他自己了。像他這樣的人,又怎麽會在乎他看不上的人有沒有尊他為首?”

想起丁鴻雙目無神渾身泥濘的模樣,陸晨霜心底不屑地嗤了一聲。

邵北忽然問:“世人多謂我派無量仙尊法力無邊,不知你心中可是這麽想的?”

“……”陸晨霜冷不丁被問起,反應還算快,肅然道,“宋仙人确實驚才絕豔。”

邵北莞爾:“你真是這樣想?”

難道他能說“不是”麽?

陸晨霜倒問他:“你心中是誰。”

“師父已飛升多年,我以為,這樣的俗務不應當再打擾他。”邵北穩穩地邁過一塊小石頭,不假思索道:“那自然是你了。”

這答案在陸晨霜的意料之中,但聽到之後的感覺卻在他意料之外,他身上的傷口似乎也聽懂了這話,正在以超乎以往的速度新生。他想更快地康複,好抓緊眼前這人的手,告訴他:你師父上天了不要緊,這地面上還有一個我,我不上天,你去哪我就去哪。雖然你師父是有些厲害,他能辦到的我眼下未必都能辦到,但為你我卻能辦到我本辦不到的事。

突如其來的心念在他胸中一閃而過,想是想得明白,但要說出這麽拗口的話他就說不出來了。

有第一,就有第二。

“第二是誰?”陸晨霜也不太懂,自己為何忽然有了這麽無聊的計較,又或許他只是想知道在邵北心中誰與自己挨着。

邵北一怔:“嗯?這……我得想想。”

慢走了幾步,他回頭赧然笑道,“第二是你,第三是你,四五六好像也都是你?”

邵北嘆了口氣:“我實在排不出來了。眼下我心裏只有一個你,想也想不起來別人,只好勞你多受受累。”說着,他在袖底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把陸晨霜的手,仿佛在問:你聽懂了嗎。

陸晨霜常與邵北對招。他的掌力、腕力,陸晨霜都早已了如指掌,但将他手握在自己手心裏的感覺,還是第一次感受。居然和他的君子劍路不一樣?是如此俏皮的。

陸晨霜也回捏了他一把,把他的一寸寸指骨揉了一遍,印在自己心裏,輕易勾畫出這只手執筆落墨時的驚鴻之态。

他早就想握一握。

當年楚世青的蒹葭困柳陣被破,身受重傷被人擡回栖霞,這次丁鴻的陣被破卻只是略受輕微反噬,更不消提中劍的那一下。且他走時太過從容,陸晨霜懷疑即便是将他磨成粉也難以将其徹底解決。

他把入山以來的情形與邵北細說,後問:“對付丁鴻,你可想到有什麽法子?是召集衆仙門聯手圍剿,還是找出其破綻而後攻之?”

邵北蹙眉想了一陣:“有圍剿的法子,應當也有攻其軟肋的法子。我還得再想想,衡量損失。”

陸晨霜眼前一亮,忙問:“說說,這兩個法子各是如何?”

邵北将兩把劍背在身上,雙手緊緊握住陸晨霜的手,捧在心口,像是怕這人又跑了:“我可不敢先告訴你。你只要相信我,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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