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二人将要出山。

月色蒼茫, 山外的地面泛着無情的冷白,深夜寒風淩厲而過,催細沙走石不得停歇。

一旦步出了這春雨夢境一般的霧名山, 他們面對的問題個個都棘手難纏:與久負盛名的栖霞派為敵、與昔年仙門三奇俠之一的丁鴻對陣, 最難的還是如何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盡快取信于天下,至少也要叫衆仙門對丁鴻有所防備。

無論旁人相信與否, 這一戰,無量山派都已身在局中了。依陸晨霜的認知, 他山中的師兄弟們一旦知悉了這其中內情, 昆侖山派也絕不可能置身事外。修仙界即将掀起一場無人可以把控的血雨腥風, 誰也說不準這一戰孰勝孰負。

除非丁鴻徹底喪失了意識,否則他絕對不會坐以待斃,更不會任由仙門百家聯手讨伐。或許從他修行妖道開始就有了東窗事發那一日的防範, 如今已經占了先機,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陸晨霜不确定自己的傷勢能否在這場戰火點燃修仙界一角之前康複,他對邵北道:“我想先将此事知會我師父。”

“陶掌門?”邵北略一遲疑,“你知陶掌門現雲游至何方了?”

說到陶重寒身在何處, 陸晨霜驀然想起丁鴻的那番話。那詭異的笑聲和拍實墳頭土堆的動作像一根毒針,紮得陸晨霜心神不寧。細算起來,距他上次收到遣他去賀家莊除妖的書信之後, 至今已過去半年,再未有師父的消息。

陸晨霜道:“我不知,但我師叔應當能與他通信。”

小師叔從來守口如瓶,一口咬定不知道他們師父的去向, 怎麽問都不說,但陸晨霜掃一眼他那不耐煩的表情就知他心虛。正如陸晨霜與謝書離等人之間有些小小的默契一樣,他猜師叔與師父之間必定有法子能夠聯系,只不過未到萬不得已,所以沒用罷了。

“好,那就勞煩莫前輩了。”邵北道,“若能請得陶掌門相助,自然更為穩妥。只是這事說出去難以叫人相信,如果莫前輩有疑,我可親自上門向他說明。”

“你回山中事情更多,就別來了。我師叔向來知我、信我,這也不是可以開玩笑的事,有我與他說應當足夠。”陸晨霜一頓,“不是,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邵北:“嗯?還有何事?”

“我的意思是說……”陸晨霜下意識地握住那只手,朝自己拉了一把,“我得先回昆侖幾日,然後再去無量找你。你……嫌晚麽?”

說“幾日”已經是短了的,他的傷若好不透徹,不能禦劍,到時還不知得怎麽請怎麽求,才能想辦法去得了無量。可陸晨霜實在無法開口請邵北給他更多的日子,他總覺得這只手一旦牽上,就不該有哪時哪刻是将它置之不理的,更何況分隔天涯兩端。

邵北聞言一笑,連連搖頭道:“不嫌晚,不嫌晚。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竟真能在山中只坐着,就等到你上門。”他在前走着,走出好一段了還時不時地自顧自搖一下頭,似乎仍在感慨世事難料,昨日不知燕何去,今日花到我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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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晨霜虛虛地握着他的手,跟在後面走着,漸漸有些晃神。

傷口起先還是向着他的,但路走得遠了,折磨之下它被活活逼得叛了變,眼下他身上的傷處更像一個敵軍,用盡手段想迫令他停住腳步。陸晨霜怎麽也不會停下,他強打精神在心中默念:只要咬牙撐過這一段,出了霧名山,他和邵北就能安全得多,躲過了這一陣,他就能回去服藥養傷。這件事最終的定奪還是在無量山派的手中,他要趕在邵北的師叔們商量出結果、率衆仙門圍剿丁鴻之前複原,到時說不定他還能找丁鴻報回這一妖毛撣子的仇……

邵北廣袖輕飄,跨出了結界,踩在了山外的地面,陸晨霜跟着上前,卻不想一頭撞了上去,被結界彈回,趔趄了兩步。

撞上去的那一下雖無聲無息,但卻像撞在銅牆鐵壁之上,他眼前一黑,金星群繞。

邵北忙回身攙住他:“我一時沒留神,你可還好?這裏地滑,你慢些走。”

絕不是地滑的關系。陸晨霜看看腳下,邵北又回到了結界之中,他剛才分明出去過了,自己應當不會看錯。

順着陸晨霜的目光,邵北也意識到了這裏有一道結界的存在。他将手覆于其上,默了片刻,神色漸漸僵住。

陸晨霜被撞得昏頭昏腦,問:“為何你能出去?”

邵北掌心仍覆在結界壁上:“你等等。”

陸晨霜知道他的碧海青煙陣中有個什麽逆推之術,平日見到陌生陣法也是這樣感知的。待邵北又摸了一會兒,陸晨霜問道:“為何?”

“你……”邵北沉吟,“聽我說。”

那一下撞得陸晨霜天旋地轉,暈勁兒還沒過去,他席地而坐:“好,你說,我聽。”

“這個結界,”邵北似乎一時說不太清,“它……它是……”

“它是丁鴻布下的,楚世青進不了,你卻能進出。”不但能夠進出,而且還無知無覺,毫無阻滞,否則邵北上山時就應當知道了。陸晨霜幫他分析:“這道結界和你的陣法可是有何共通之處?”

邵北一抿唇:“這是因……”

霧名山外,一抹銀色的身影一閃而過,速度相當快,可與流光匹敵。

陸晨霜的傷勢雖重,但感知未曾下降,一直留意着周遭的動靜。只一瞬間,他甚至沒與之照上面,就已知那絕不是個人,也不是陣風,更不是他的幻覺。

流光劍從邵北背後的劍鞘脫出,剎那回到陸晨霜手中,他凜然執劍起身,指向山外一塊巨石:“誰在那!”

邵北攔他:“你別拿劍,你還有傷。”

陸晨霜隐隐覺得哪裏不對。

他是有傷在身不錯,但若随便換個人在這裏,哪怕是小九那樣不經事的毛孩兒罷,至少也應當拔劍與他同向,互為背守,而不是反來攔他。針鋒相對之中,他多被攔一時,妖邪就多了一份先手的機會,邵北不會不明白這道理。

陸晨霜試着問:“莫非,你知道剛才那是誰?”

“這說來話長。”邵北靠近他,商量着,“可否等此事過去之後再聽我跟你慢慢道來?”

對上邵北閃爍的目光,陸晨霜後背蹿起一股涼意。

這小子向來不會說謊,但凡言不由衷,陸晨霜總是能一眼看出來,如每日清晨他笑容可掬地迎上門來說“好巧”,那笑裏一半是因見了陸晨霜歡喜,一半是掩飾自己的羞怯;再如兩人有時論些瑣事,偶爾意見相左,邵北會突然改口,生硬而刻意地認真恭維道“還是陸兄高見”。

白泥彎那夜,邵北臨赴黑鷹山洞前欲語還休的模樣,正如眼前此刻——他既不想說謊,又不想馬上道出實情,只好不吭聲,能拖則拖。

陸晨霜心上掠過了一絲不妙的念頭,教他在渾噩疼痛之中驟然警覺:“不成,你快說。”

一柄流光比尋常劍兵的兩柄還重,方才他一起身、一提劍,血已慢慢滲透了腰間束帶,二人周遭泛着一股腥甜的氣味。這味道不光為野獸妖邪所喜愛,亦是一個人生命流逝的征兆。邵北雙手圍在他身前,想捂上去止血也不是,不管不顧更不是,進退兩難。與其說是被他的話逼得,倒不如說是教這傷給逼得開了口:“我能通過這道結界,是因我與丁鴻同習一法。”

陸晨霜未料到邵北這麽快松口,反而呆了:“‘同習一法’是何意?難不成你也修了妖道?”

“并非是你想的那樣!”邵北急切解釋,“我早就跟你說過,不是我修其道,而是憑妖……”

陸晨霜耳中嗡地一炸,胸腔氣血翻湧直沖頭頂,厲聲诘問:“你真的修了?”丁鴻怪異落魄的眼神、滿身的泥濘和胸前空洞的傷口霎時浮現他腦海,“是從何時開始的?現在回頭可還來得及?”

“我和丁鴻不一樣。”邵北強調,“他引妖氣入體,已深入膏肓無可救藥。我有分寸,不會如他一般。”

“我也早就跟你說過,那都是騙人的說辭。此道真要誘你入魔,不會讓你意識到是從何時開始變質的!等你發現,勢必為時已晚!”陸晨霜胸中怒火燃燒,脊背冰涼,站立不穩,以劍撐地,“山外那只是什麽?不要告訴我,那是你豢養的妖邪,随你同來的!”

若能有個師父看着,邵北這麽好的一個人絕對不會誤入歧途!陸晨霜這一刻恨死了宋衍河,真想立刻一劍捅碎他的生平碑,砸了他的一幹駐站。

邵北:“它不會傷害你我,且能助我們離開此地,我與它也并非是豢養的關系……”

“不是豢養,一只妖會等你出山?它會幫你脫險?”陸晨霜氣極反笑,“它是吃飽了撐的,還是修出了佛性?”

邵北道:“你應當知道,并非所有妖都等同于‘邪’,它們之中亦有善惡。就像你身處險境之時,有人會拉你一把,有人反推你一掌……”

“邵北!”聽他辯解,陸晨霜更加怒火中燒,低吼道:“切莫執迷不悟!”

“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邵北洩了氣,望着他,“為何你就不能信我?”

“我還不夠信你?”陸晨霜緊緊攥拳,掌心中兩人十指交握的感覺和餘溫尚未褪盡,心中的痛惜驚急交加,他一口血咳了出來,“殺了它,跟我走!”

邵北入此邪路與那妖邪脫不開關系,若是他此時還有餘力,不需勞煩邵北動手,他不但要将其一劍穿心,還要翻它老巢,叫它下了地府也不得安寧!

邵北未動留情,并指為筆,低頭在掌心繪圖。陸晨霜本着最後一絲信任,以為他要繪觀日斷川術裏的某招用以困敵,不料他三兩下繪出的卻是一只搖鈴。畫甫一落成,那搖鈴便變成了個真正鈴铛的樣子,落在了他手中。

這是何法?

陸晨霜前所未聞。他相信此時哪怕是邵北的師兄弟站在這裏,也講不出這一招的名號。若說這一式與什麽相像,那便是丁鴻隔空取銅爐了。

再看那只鈴铛,他覺有些眼熟,似乎曾在無量山門生出行常備的一大箱法器中見過它。它本形應是一只古樸的銅鈴,在靈力懸殊的情況下對敵有奇效,只需輕輕一搖,就能叫聽到鈴聲的人睡着。

邵北手腕一晃。

“叮叮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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