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陸晨霜一連睡了多日……也許是十多日。

當他恢複意識時, 還未睜眼,就聽到不遠處的天空中傳來陣陣悶雷聲響——這是他在天欲雪從小到大聽慣了的聲音。

知道自己回了昆侖,他連眼睛也不想睜開了。

陸晨霜不清楚, 不想問任何人自己如何回來、回來了多久, 也不想說話,更不知怎麽與旁人訴說他此次下山的遭遇。他和邵北毗鄰而居了數月, 日日朝夕相處,後來一瞬之間天翻地覆, 像是一場夢。霧名山那晚究竟是夢中的一部分, 還是夢中之夢?他不知道, 他甚至分不清這場夢是從哪一刻開始的。

小九坐在他床邊氣得直跺腳:“到底是誰把大師兄傷成這樣的?肯定是被人暗算了!你快想想啊,咱們去報仇!”

“你就別嗷嗷叫了。”三師弟久日不在山中,此時也回來了, “我若是看得出來我早就去了,哪會在這裏站着?只能等大師兄醒來自己說。”

常來昆侖山派的大夫是位“仙醫”,是專給仙門之人看病療傷的。他行醫多年,經驗豐富, 江湖上有些名氣的兵刃造成的傷口他一搭眼就能猜個大差不離,像拂塵這種特殊的兵器創口他不可能看不出來。只要略加推想,天底下有哪個使拂塵的人能傷得了陸晨霜, 便可輕易猜出“丁鴻”二字。

但大夫沒看出來,連在旁邊盯着他上藥的師弟們也都沒看出來,真是稀奇了。

陸晨霜卻提不起興致揭開胸前的紮布一探究竟。

他曾聽人說過,有人通曉易容之術, 可以将一個人徹底變成另一個人的容貌,即便略微沾些水也不會露餡,但他沒聽說過有人能把傷口也易容的,而且讓大夫上藥、敷貼時都看不出來。

這恐怕不是單純的塗塗抹抹能達到的效果罷。

是誰把他送回昆侖,是誰掩飾了他的傷口。即便不是那個人親手所為,那人也必定知情、默許。

這意味着,邵北不想讓別人知道,是丁鴻傷了他。

陸晨霜大概可以理解這份心情。假如他和謝書離因為某事鬧得不可開交,大打出手,這時又冒出來個人要殺謝書離,陸晨霜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出手相護,先把那外人除去,以後再抽空關起門來教訓臭小子。

所謂遠近親疏,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想來邵北也必定沒有如他們之前所商議的那般,回山告知他的師叔們霧名山中的事,然後宣戰丁鴻吧,否則無量不可能不傳誓文到昆侖來。而若是傳了,這樣轟動修仙界的一件事,他好事的三師弟和九師弟早就挂在嘴邊揣測不停,斷不會一點兒也不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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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一個人的所作所為比聽他的所言所語可信得多,邵北沒有開口回答,卻用行動做出了選擇。

他隐瞞傷勢,是想包庇丁鴻嗎?他在出讓募序駐站給栖霞派的時候,是否已修了妖道?兩人可是早就有了私下協議?聽邵北的談吐,似乎近來對煉丹、煉器頗有心得,一說起來怎麽練、怎麽分藥來頭頭是道,他是何時研習的呢?他是想幫丁鴻複活棺材裏的那個人麽?

兩個名震天下的門派一聯手,什麽樣的珍寶奇材搜羅不到,離那人複生,也許為時不遠了罷。

說什麽一夜算出真相、來前留書山中,他早就知道丁鴻的事了;說什麽“我要天清、地寧、人定、谷盈,妖魔與人無犯”,呵!真是奇人,否則怎麽可能如此坦然地賊喊捉賊,說出這番話來?

陸晨霜無法回頭細想兩人相處時的點點滴滴,究竟哪一些是邵北的由衷而談,哪一些是虛情假意,他所看出來的局促、不安、羞怯、擔憂是否是那人故意為之?他沒看出來的洶湧暗流又有多少?

最可恨的是,他到了現下這一刻,依然無法清楚地分辨。

說什麽“你若死了,我絕不獨活”啊。

一字一字說得那般動情,聲淚俱下地質問得那般真切,何必呢?或許吧,看在他這副皮相尚可的面子上,邵北對他是有過那麽一點兒心思的,只不過遠遠、遠遠未到“交心”的程度罷了,充其量不過是念在過往情分上對他下不去手,滅不了口,于是把人丢回昆侖,這就算是仁至義盡了。反正丁鴻入魔這件事只他一張嘴空口無憑,說出去也無人會信。

陸晨霜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死了。

他原以為丁鴻已将“欺世盜名”一詞表述得淋漓盡致,萬沒想到那個人比丁鴻更加懂得如何瞞天過海。兩人每日在一塊兒的時辰約七、八個,他眼裏的邵北從來都純淨空靈得宛若畫中仙人下凡,不然一絲塵埃,沒有一分不妥,若不是霧名山的結界,若不是邵北一時大意,他這輩子都要蒙在鼓裏過活了。

可恨。

此人當真可恨!

僞君子比真小人更加可恨!

“三師兄!你快來看看,大師兄的嘴怎麽紫了?”小九慌裏慌張地搖晃陸晨霜的胳膊,牽扯得他傷處一陣撕裂般疼痛,“大師兄!你怎麽了啊!”

“別瞎晃!”三師弟撥開小九上前一試,“師兄氣息尚在。大夫剛走不久,我這就去把人請回來!”

“大師兄啊!”小九坐在床邊不敢擅動,啼啼哭哭卻一直沒停下,“大師兄!你好慘啊!你怎麽出個門會被人打成這樣啊!”

“吵死啦吵死啦!”小師叔推門而入,“你消停一會兒罷!”

小九哭唧唧道:“師叔你看,大師兄的嘴都紫了!怎麽辦?師父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啊?”

“你們師父很快就回來。”小師叔走到床邊看了看,訓他道,“我從院子外面就聽到你哭天搶地,你大師兄還沒死呢,你能不能叫他踏踏實實地歇着?”

“好嘛。”小九不情願地抽泣着收了聲,“可是我一看到他這樣子,我就想哭啊。”

“行了,”小師叔打發他,“這裏有我看着,你回去歇會兒。”

小九抽抽搭搭地一出門去,師叔便坐在陸晨霜床邊,兩指搭在他腕上把脈。

陸晨霜腦中一團亂麻,過往的畫面猶如一根利針,孜孜不倦地一下一下紮他在心上,他聽不進去任何哭聲、話語聲,不想思考任何事……可這一被師叔搭脈,他還是忍不住想起:印象中,小師叔是不通醫術的。

把了一會兒脈,小師叔果然沒有把出個所以然來,在屋裏踱了兩步,最後站定在爐子前。

陸晨霜是何等的鋼筋鐵骨身強體健?從前他住在山裏,無論春夏秋冬都用不着生爐子取暖,這次受傷又正值寒冬臘月,師弟們怕他傷還沒好先給凍着了,才特意架進來個爐子。

這爐子也不是無量山裏好看又熏香的描金擺設,而是既能取暖又能溫茶酒飯菜的鐵爐子。爐上煨着一鍋老母雞湯,那是廚子特意炖給陸晨霜的,放在這兒以備他醒來能随時吃得上一口熱的。誰進屋來都要抽抽鼻子說一句“好香”,小師叔亦不例外。

“好香啊。”小師叔掀開鍋蓋一看,小聲嘀咕道,“喲,這麽大一只?”

接着,房中央便傳來了一陣碗筷的叮叮咚咚,屋裏的雞湯香味更甚了。

小師叔倒是不糟蹋吃食,啃得十分細致,不時發出“吱吱”、“嘬嘬”的吸聲,不多時,一碗畢,又端着碗起身朝爐子走去。

邵北、丁鴻、棺材裏的人、霧名山外的妖,陸晨霜的一顆心盛一個人剛好,本來就盛不下這麽多東西,這會兒又多了一味雞湯,把他的悲傷統統染上了雞味兒,教他心裏更糟亂了。

他睜開眼,氣虛地喚道:“師叔。”

“賢侄,”小師叔沒有太多意外,放下碗過來看他,“你醒了啊。”

床頂的木雕花紋熟悉又陌生,陸晨霜怔怔望着那處恍若隔世,懷疑現在究竟是何年何月。他寧可從嶺南遇到邵北那日起就是一個夢,是他一覺貪歡睡到了現在,夢裏的一切都是假的,那個人沒有背信棄義,沒有步入邪魔歪道,一切都還來得及。

如果真能如此,他現在縱是搭上一條命也要禦劍至歸林殿門前,大聲喊出那人的名字。

該有多好。

陸晨霜心如死灰:“我沒胃口,想再睡會兒。這鍋你端回去吃罷。”

“我又不是為了吃這個過來的。”小師叔剔剔牙,為難道:“其實……賢侄啊,有件事,我不……”

“師叔。”陸晨霜對師叔向來敬重,但他這會兒是真的安不下心思聽進去任何勸慰的話,也不想辜負了師叔的一番心意,“若是可講可不講的事,就過些日子再說罷,我現在腦子發懵。”

“我知道。”小師叔嘆口氣道,“可我是想說,有件事,我不得不跟你說了。”

一聽這話就知不是多麽好的事。

“……哦。”陸晨霜的一顆心滄桑得猶如萬馬奔騰踏過,也不在乎再多幾道風沙轍痕了,“那您就說罷。”

“你這樣子,我本該讓你好好休息的。”小師叔道,“但有一道天雷盤在玉京峰上已有幾日了。”

說着,他推開了向着玉京峰方向的那扇窗。剎那之間一股狂風灌入陸晨霜房中,将另外幾扇門窗“砰砰砰”盡數推開,如同一群捕快終于發現了逃犯的蹤跡,蜂擁而上,誓要将犯人捉拿歸案。

“你的師弟們挨個上聆訓臺領了一遭,小懲不斷,雷卻一直沒劈下來。”小師叔搖搖頭,“眼下山裏沒上去過的只有你了。”

天邊悶雷似乎聽到了二人的對話,突然一個炸響。

“轟隆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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