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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景和泰十四年春, 論武大會初選如期在子午峪舉行。經大半年的精心調養,謝書離身體恢複如初,奉師命與三師弟一道代昆侖山派赴會。
到了揭題的那日, 昆侖山派上上下下無不百爪撓心翹首以盼, 一邊揣測今年是何題目,一邊等一只蔚藍追風鳥傳來喜報。
從早等到晚, 眼看着月上了庭中,大家這才不得不互相安慰明日定來消息, 各自不情願地回房睡去。第二日, 朝陽初升, 随着一聲嘯鳴,本屆論武大會的第一封論武羽箋終于傳至昆侖。
衆人立刻圍成一團,将羽箋圍得密不透風, 注入靈力後只見羽箋中寫道:初選時辰至,太白山主事從簽筒裏抽出一道題,題面問的是:“今夜子午峪空中有幾顆星?”
既未劃定範圍,也未圈定時辰, 這可怎麽數?
連小孩子都知道,這眼力好的人和眼力不好的人數起星星來可不一樣,半亮不亮的那些個怎麽算?
誰知題目剛一放出來, 楚世青白鹿笛驟出,他師弟扇子一搖,層層藤蔓夾着雪浪遮天蔽日,覆蓋得整個子午峪伸手不見五指, 猶如深夜。也不知他怎麽眼神兒那麽好,摸着黑就直接飛身落到了主事身邊,說:“前輩,今夜無星。”師兄弟二人各得了一枚玉牌。
緊随其後的是謝書離,他反應過來,縱劍入空,問心劍如一道雪芒照亮了整個子午峪。待劍升至與日月齊高時,在衆人看來只剩下了一粒光點兒。謝書離對主事道:“今夜空中有星一顆。”得一枚玉牌。
再接下來是陸晨霜的三師弟,又縱一劍入空,道:“今夜子午峪有星兩顆。”這個法兒雖不新鮮,是學了他師兄的,但也顯了他的本事,應了論武大會初選的初衷,說明他至少不是一進結界就塞妖獸牙縫而的主兒,是以亦得到了一枚玉牌。
論武羽箋素來不分成績好壞,客觀地悉數錄入一日所發生的大小事宜,廣發天下。這才剛看到入圍了四人而已,後面應該還記錄了許許多多別門別派的弟子如何入圍的情況,但昆侖的門生們可顧不得別人了,從看到他們二、三師兄入圍就一個個尖叫瘋了。尤其是“縱劍入空,與日月齊高”,這話說起來容易,真要辦起來難度比陸晨霜上一屆縱劍入水的難度小不了幾分,何況這劍光還得能穿透楚世青和蘭若歌的術法,那該是何等轟動的場面?光是想一想就教人心潮澎湃。
任誰看了羽箋都興奮不已,明明離着這年的太白結界開啓還有兩個月,大家夥兒已開始打包行囊,準備去太白山觀戰了。
只有兩人例外。
小九舉杯借茶澆愁:“上屆論武大會那一年,我才五歲,我連劍都提不起來。”
小六自斟一杯:“是,我知道。那一年我也才七歲,剛剛耍得動木劍。”
“有一日清早起來,我發現山中只剩我們幾個人了,師兄們一出門就去了足足兩個月。”小九一飲而盡,“後來我才明白,他們都去太白山觀戰了。”
小六聞言悲傷難抑:“我那時倒是聽說過有論武大會這回事,但我沒想到他們居然嫌我小,覺得帶我去人多的地方礙事,會把我留在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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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啊,盼啊,十年過去了,終于又迎來了一屆。”小九緊緊握住茶杯,“我知道自己參加不了,就算師父叫我去我也活不下來,但我看看總行吧?我就去看看啊,不行嗎?真是造化弄人!”
“九師弟,別灰心。”小六回頭看了一眼床,道,“大師兄這都躺了好幾個月了,說不定這一兩月他就醒了呢!那咱們就不用在這兒守着了。到時我找輛板車,拖也能把他一起拖過去看!”
“論武大會,我只要看一眼心願就了了。”小九小聲與六師兄商量道,“要不咱們對點兒錢?請大夫來這兒守大師兄兩三日,成嗎?他要是醒來了,山中也有廚子給他做飯。”
小六面色作難:“不好吧。再說請大夫也得不少銀子,我沒錢。”
兩個袋中空空,行走江湖全靠信念支撐的師兄弟對着嘆了一口氣。
昔日名滿天下的陸晨霜陸大俠此刻正躺在屋內的床上,像一盞将滅的油燈,呼吸緩慢而微弱。
師弟們怕他凍着,放下床帷來替他保暖,又怕他憋着,再将床帷拉開了一條縫兒來。盡管一直有人輪流值守、精心照料,大夫隔三差五來施針、熏藥,但一連數月滴水未進,粒米不沾,床上的人還是一日日地清減了下去,輪廓如刀刻般瘦削了一圈又一圈。
小九既心疼師兄,又不免有些不平,道:“我不明白,同是三十六道天雷,為何二師兄聆訓完那時還能說能笑的,大師兄躺了數月只見喘氣兒不見醒過來呢?”
小六對着陸晨霜看了數月,漸漸總結出來了一點兒體會,語重心長地說道:“一個是因為大師兄領罰的時候本來就有傷在身,另一個是因為……你這樣想,二師兄那次聆完了訓,他知道他相好的就在山底下等他,他心裏惦記着要下山,他不敢暈過去啊。那人,哦,那妖,一見面給師叔磕了個大響頭,指天發誓一定把人治好,這才把二師兄給捧回去伺候。你再看咱們大師兄,不能提了,一提起來我都替他寒心——這是從始至終無人問津啊!過去好幾個月了,別說有沒有人上門問一問他死活,就連個修書來問候一句的都沒有啊!就算咱們昆侖山高、極寒,姑娘家家不好攀登吧,那托人帶封書信上來也花不了幾個錢對不對?連這點兒心意都沒有,大師兄真是太慘了。大概他也心中有數,沒人會來尋他,所以不願意醒過來。”
小九細思一番,咋舌道:“慘!為了一位姑娘挨了三十六道天雷,最後卻落成這樣的下場,慘啊!六師兄,你說,這樣的事放在山下,是不是就是叫人給‘休了’的意思?”
小六還是很嚴謹的,講道:“這還不能叫‘休’。有名分的被棄了是‘休’,沒名分的連‘休’也算不上,應該說是一腳蹬了吧?”
小九驚呼:“這不是糟蹋人嗎!”
“哎,你這個詞,聽着倒是挺合……”小六搖搖頭,“算了,以後可別說了,等大師兄将來好了還要出來混的,此事切莫外傳,切莫外傳。”
院中不時傳來一陣陣驚叫,那是有的師兄弟剛看到羽箋或是又看了一遍發出的動靜,接着便噔噔噔跑回屋收拾行裝。小六和小九坐在茶案前,面對面,更加長籲短嘆。
嘆着嘆着,小六突然一驚,猛地擡頭:“我剛才好像聽到床裏有動靜!”
他飛奔至床邊,“大師兄,大師兄?你醒了嗎?”
小九也跑到床邊,撩起帷幔看了一陣兒,失望道:“你聽錯了吧。你老是這樣,有點兒風吹草動就說是大師兄醒了,又害我白激動。”
“我剛才真的好像聽到大師兄嘆氣的聲音了。不是喘氣,就是他從前看咱們練劍不滿意,恨鐵不成鋼時的那種嘆息,”小六學道,“‘唉——’的聲音。”
“大夫不是說了麽?他躺得久了,有時不是他想發出動靜,是這身子自個兒發出來的聲音,就像一口井還會咕嘟咕嘟冒幾個泡呢。”小九盤腿坐在地上,腦袋趴到陸晨霜床邊,哀聲嘟囔道,“大師兄啊,求你醒醒吧!”
陸晨霜的靈識中寂靜無聲,漆黑一片,他也不知自己是從哪兒聽說了這些個名字。
楚世青。這名字他耳熟,聽完後順着想一想,漸漸能想起那人的樣貌,身手不錯,卻總是倒黴,初選中拔得頭籌,應當回去燒高香了罷。
謝書離?這名他更熟悉了,還有他的三師弟。放眼全天下這兩人都可稱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由他們入太白結界,陸晨霜放心。
可他們……是不是少說了些什麽?應當還有什麽人也入太白了罷?是誰呢。
為什麽沒有人提到太白傳承的事?難道他們不知道?按某種說法來看,到了結界開啓時,傳承即将現世的事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
不是嗎?
可這個消息他又是從哪兒聽來的?
他記不得了。不過他确信,他一定是通過一個可靠的途徑知曉的才對。入山之後危險重重,作為大師兄,他必須要将此事告知二位師弟,以助他們陣前做判。
陸晨霜極力想獲取更多的消息,可他越是想聽清身邊有沒有人、說了什麽,他就越是什麽都聽不到,就連他自己,亦不能制造任何聲響。他的身體似乎完全不聽他的使喚,他無法支配自己動一動手指,眨一眨眼。
魂兒是他的,身子也是他的,可二者卻分離了開來。魂兒此刻或許是懸在床帷之上,也可能沉在了床下,總之他是個睜眼瞎,看不到自己的身子在哪兒,不知道怎麽找回自己的身子,簡直毫無頭緒。
又過兩月。
大景和泰十四年夏初,太白結界開啓。
陸晨霜依舊沒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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