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番外二2
夜裏的無量如空山一般寂寂, 夜裏的歸林嶺更是悄無人聲。
一個人獨守一座大殿是什麽樣的感覺?和全世界都靜默相去無幾。
邵北劃破手指,将血滴入陣中,輪丨盤飛轉, 片刻之後消失無蹤。
據眼前情勢判斷, 想找到破解困境之法,天公亦不能相助。
當年他的功力在年輕一輩中出類拔萃, 前途不可限量。師父飛升,作為唯一的嫡傳, 他又是下一任掌門的不二人選, 無量上下把他捧在手心裏還怕摔着。衆師叔合計一番, 提議派些弟子到歸林殿的偏殿住下,侍奉他的起居,順帶幫他打理瑣碎事宜。
那時他一夕之間變得孑然一身, 極想痛哭一場,卻被告知掌門這是飛升,不是仙逝,他不能哭。他迷惘不知前路何方, 一想到別人住在歸林殿的場面就心浮氣躁,于深夜跳進南澗最深處泡了不知多久,強壓下心頭悲傷, 次日回禀各位師叔,師父喜靜,就讓這裏靜着吧。
如今,歸林殿除了有對他恩同再造的師父留下的仙跡之外, 還有太多的秘密。
撤去了碧海青煙陣,大殿外視之不可見的結界一層層淡去,邵北依舊心神不寧。
師父昔日足跡遍布天南海北,此次法陣陸續失效,絕非一人之力可為。他早已想過上百種可能,最好的和最壞的緣由都想到了,卻仍不能确定症結在何處。是利用了自西向東奔騰的江水,還是自北向南呼嘯而來的風?
不知哪裏出了差錯,意味着他無法對症下藥。
他曾為此不論出處,雜學百家,以身試藥,然而過去東奔西走亡羊補牢還可以勉強應付,近來像黑風那般起死回生的老妖一個比一個厲害,饒是他肯豁出命去,也漸漸感到力不從心。
眼看絕境将至。
山窮水盡處,他因幾本私抄的秘籍找到了新的機會——正是雲浮鎮的那塊墨精。
墨韻的身世非同尋常,靈識可通觀天下所有落于筆端的記載,如此異能定能助他解開師父法陣被破之謎。
無論是為天下蒼生着想,還是為無量聲譽着想,他一定得求得墨韻相助。
然而墨韻又不是別人,正是他師父當年鎮壓過的精怪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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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它避他還來不及,怎麽可能真心幫他?恐怕曉之以理也難将其打動。
思及此,邵北夜夜嘆息,夜夜難眠。
衆人只知歸林嶺傳人年紀輕輕便将派中事務打點得井井有條,處理起事情來比他們的代掌門還利索,卻不知其實他才是天底下最優柔寡斷的那一個。
他接任管事時入派的時間并不長,雖然他對師父昔日的行徑再清楚不過,可那又不是好模仿得來的。他獨自在摸索中前行,遇到疑難不敢輕易開口問旁人,唯恐被人知曉,弄得人心惶惶,更恐言行不慎,砸了他師父的招牌。
他只能在暗夜中行走,不敢點燈,磕絆亦不敢言。
這幾日,每回經過山門,邵北都能遠遠見到門亭底下坐了一個半大孩子。那孩子身着略大的半袖和裈袴,衣裳雖不是嶄新的,卻洗得幹幹淨淨,襯得臉色也比從前白淨了一些。
門亭裏的另幾個門生或看書,或閑聊,或各忙各的。孩子擡着臉瞅瞅這個,瞅瞅那個,搭不上話,聽也只能聽個一知半解。衣裳下露出的胳膊腿兒細得可憐人,小小的身影看起來十分落寞。偶爾有人給他派點差事,他立刻笨手笨腳地去做。
無量山門每日少說有百十人進出,派中的門生還都穿着相似的衣裳,見的人一多,這個小瓜子早已分不清誰是誰,更想不起當日曾在雲浮客棧見過這位地位尊貴的邵北師兄。
墨韻和小瓜子住的那間破茅屋搖搖欲墜,邵北實是看不過眼。雖然有些個瞬間他別無他法,想過狠下心扣住小瓜子讓墨韻聽命于他,但終究還是于心不忍,打消了這個念頭。若連一個苦命的孩子都能狠下心逼迫,他與妖孽牲畜何異?
在無量雖然吃喝不愁了,可小瓜子現下這副模樣,精神頭似乎還不如在那破屋的時候。
這個孩子,他是該把他留下,還是送走?
這一日,小瓜子短卦的領口露出一截繩子,正好讓邵北瞧見。
他步了過去,亭中的門生見狀紛紛起身行禮。
“你是新入山的弟子?”他似不經意地踱到小瓜子面前,問,“脖子上挂的這是什麽?”
雖分不清各峰師兄的頭銜,但看周圍人舉止,小瓜子也知面前這人的身份不一般。
他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是我叔給我的護身符。”
邵北:“嗯?”
那墨韻一窮二白,苦得天人共鑒,家中竟然還能摳出東西當做護身符?別是書讀得多了,心思九曲十八彎,把自己摳下來一塊跟着混進山裏來了吧。
他道:“拿出來,我瞧瞧。”
小瓜子從領口一點點往外拽繩子,一直把繩子拽出領口了衆人也沒瞧見上面挂了什麽東西。
整根繩上只打了一個結。
邵北問:“這是什麽?”
小瓜子答道:“是平安扣,辟邪的。”
此言一出,他身後門亭裏站着的一排師兄都要暈厥過去——在無量山內還辟什麽邪?
這孩子看着挺機靈,大家對他也算關照,怎麽說話這般口無遮攔!
“摘下來。”事關無量山規威嚴,邵北冷了臉,“無量門生身居何職,該佩什麽、可佩什麽都是有規矩的。你值守山門,過往弟子、入山香客第一個就見到你,可你卻帶着這麽一件東西。憑它能為你辟邪,那還要這結界做什麽的?”
門亭內噤若寒蟬。
“我不想摘!”小瓜子還未明白事情輕重,把挂繩按在自己身上護着,後退兩步,“這是我叔給我的!”
邵北沉聲道:“入我仙門,心誠自有無量山靈庇佑。若人人都如你一樣,今日這個父母給他請了一枚護身符,明日那個親人給他送來個玉如意,難道也捆在身上不成?你這護身符不但要摘,還要悔過。”
他心底忽地劃過一念,又道:“照山規,你原應受禁食五日懲誡,念在你初犯,暫且罰你寫下所犯之錯,面壁悔過,牢記于心便可,倘若下次又犯,再一并處罰。”
“我、我不會拿筆!”身邊平時跟他相熟的師兄都不出來幫他說話,還不讓他向後躲,小瓜子孤立無援,心中一急,熱淚跟兩條小溪一樣嘩嘩流下,“我更不識字!”
“寫字是早晚都要學的,你就從今日開始吧。”邵北随意指派了一人,“規矩不可廢,識字也非朝夕之功,這次就由你寫一份,叫他照着描。你在旁監督,他何時寫完了,何時才能去吃飯。”
夜裏,審閱過派中大小事宜,天色已将破曉。可邵北依舊懸着一件心事,不能入眠。
他在藏書閣內大量翻閱女紅書籍,連夜對照小瓜子那繩上打的是不是平安結、是哪一種平安結。他深知自己草木皆兵,過分小心了,倘若墨韻能掀起什麽風浪,就不會甘心餐風飲露隐姓埋名。可他又不得不如此謹慎,他像雙腳站在泥濘之中艱難前行的旅人,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膽,每走一步都可能踏進萬丈深淵。
燈芯“啪”地響了一聲。
燈影兒輕搖,晃得他眼前一花,提醒他不過是具肉丨體凡胎,且功力多年未進,眼看就要到天公不眷的年紀了。
他原想阖上眼養神片刻,誰料真是倦極了,往椅背上輕輕一靠,就直接迷糊了過去。
夢裏,他身陷無邊泥沼,擡頭仰望,見一人禦劍乘風,從他頭頂風一般地掠過。
假若換那個人處在他如今的境地之中,那個人會怎麽做?
陸晨霜才不會徹夜綢缪,寅時未眠呢。他必定會提着劍,光明正大地走一遭。流光所向,無需出鞘,妖魔鬼怪聞聲就要老老實實回到地府去。
……不不不,這般是非功過難以評斷的事,萬萬不要将他卷進來。
忙裏偷閑連找了幾日,邵北終于找到墨韻系的那個平安結出自何方,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放下心來。他沒記下那平安結是如何打成的,倒是無意中記住了一堆諸如百年結、同心扣的系法。偶爾手癢,便信手拈來了幾根皂色的長繩,對錯莫辨地随手系上幾扣,自得其樂。
不知不覺竟編了長長的一條,也不知能作何來用。
一日,山門來人通報:“邵師兄,昆侖山派少俠求見,說有信物轉交。”
“不見。”邵北淡淡地回了,忽又起疑,叫住門生問,“且慢,你方才說何派有信物轉交于我?”
“是昆侖山派的少俠傳誓文來,”山門弟子道,“另外還拿了件東西,說是代他們大師兄要轉交于你。”
邵北将手裏竹簡一丢:“把人留住!我這便下山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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