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太陽越來越烈,解光從山上回來,順路去了楊星洲家。楊星洲在手上塗着防曬霜,正要出門。細長的手左右摩挲,摸勻白色的膏狀物。這防曬霜據說還是容宛兒看楊星洲臉曬黑了一層送給他的,解光不是第一次見楊星洲用這個東西,但他沒見他用在臉上過。

“老師你不塗在臉上嗎?”

楊星洲手頓了頓,笑道:“嫌麻煩,臉上油膩膩的不舒服。”

“手上油膩膩的就可以接受嗎?”

不知道想到什麽,楊星洲露出羞澀的笑,竟少有的看起來傻傻的:“手不能曬黑。”

解光不理解他因什麽不好意思,但那個笑很好看,可惜之後的幾個月他再也沒有見到,下一次看見也是在多少年之後。

春天到了,花開了,但講臺上本該盛滿春色的玻璃瓶卻空空如也。

那個每天早上為瓶裏添色的男孩子消失了,和閃電雷雨一樣突如其來又走得毫無預兆。

解光到最後也沒有多喜歡王友山,只是他發現楊星洲每天花更多時間站在懸崖邊的三角梅處,那裏結了紫色的花骨朵,大概再過一個月就能開花。

解光突然想起來,王友山曾經也愛站在同一個地方,看天雲山。中間的隔閡劈開大山與山外,生存與死亡的世界。他又懂了沉默與遠眺的意義。

某一天起,講臺上的玻璃瓶裏又有了生氣,是紫色的葛花,味甘性涼。

—-

五月的一天晚上,容宛兒和楊星洲一起下山,路上聊着即将到來的中考和班上的學生們。天已經黑透,楊星洲一直送她到門口,快要進門時,容宛兒停下腳步,問:“最近你家裏有沒有少什麽東西,比如說內衣褲之類的小物件?”

楊星洲疑惑,回沒有。容宛兒聽罷點點頭,說:“那應該是我多想了,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他轉身離開,夜裏風涼,灌進衣裳,後背一顫。楊星洲轉頭見容宛兒家的燈還沒亮起來,隐約覺得不對,連忙趕回去。

門虛掩着,傳出人的嗚嗚聲,楊星洲沖進屋裏,黑暗中兩個人影疊在一起,來不及多想,他一把掀起最上方的人,見神色驚恐的容宛兒顫顫巍巍地爬起來,她看到是楊星洲,松了口氣。

“你還好嗎?到底……”尚未說完,容宛兒推開楊星洲喊道:“小心!”

血腥味猛地充斥房間,混合着酸臭的酒氣。楊星洲捂着手臂上的傷口,擡眼盯着拿着匕首的男人,透過月光,他布滿胡茬的臉清清楚楚,是解光的大伯。

“叔,你來這裏幹什麽?沒錢買酒了嗎?救濟金不夠你喝一個月嗎?”

滿身酒味的男人眼睛通紅,嗤笑一聲,“呵……”

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露出身後的容宛兒,手裏緊緊握着鐵鏟。

——

解光的大伯被關在警局裏,他很快就會付出代價,在一方監獄裏戒掉他的酒瘾,管住他的下/體。

得知一切的解光第一次私下找到容宛兒,親口問候道歉。容宛兒坐在緬桂花下乘涼,拍拍他的頭:“我沒有受傷,受傷的是楊老師,你等會兒去看看他吧。”

解光等待片刻,小聲問:“容老師你會走嗎?”

容宛兒笑了下:“該繩之以法的人已經被抓住了,我還要陪你們中考完。你最近和城裏的家長溝通得怎麽樣?”

解光回答:“都很好,我一直都在給他們寫信。”

樹影斑駁,光将她的長發映成紅棕亮色,像希臘神話裏的花仙。她撿起石椅上掉落的一朵緬桂花,花尖已經枯黃蜷曲,她像在喃喃自語又像告訴解光:“花美,但越美的花越容易受傷,我們更該護着花開自在,結果自由。”

她把花輕放在泥土上,撿了片葉子蓋着,轉身道:“去找楊老師吧。”

解光怔怔看着藏在葉下的緬桂花,原來白蘭花早就變成緬桂花,或者說究竟是叫白蘭還是緬桂本就不重要,都是一種花,都該自在的開。

解光走去楊星洲那,正要打招呼,就見楊星洲用完好的那只手接過手機,側倚着牆。

“和新聞裏說的一樣,容宛兒沒有受傷,她很堅強。我右手臂被劃了一道,不嚴重,一個月之後應該就好了。”

沉默片刻,楊星洲繼續說:“我6月27號回去。”

“好,再見。”

楊星洲緊緊抓着手機,額頭抵着冰涼的牆壁,無聲的說了句話。解光分辨着,那大概是“我很想你”。

解光默默轉了回去,悄悄走遠,心裏漲漲的感覺、看到王友山也在楊星洲家裏的抵觸、見楊星洲笑起來的開心、聞到他身上醫藥味的揪心、聽到他還有一個多月就要走的難受,他突然明白這些交纏的情愫到底從何而來。

原來只是因為一句“我很想你”。

——

這一個多月裏,玻璃瓶裏的花帶着山間雲霧降下的露珠,寄托着摘花人說不出口的心思。

6月26號,豔陽高照,楊星洲和容宛兒與學生告別,最後再看一眼這個留着一年記憶的的學校,三角梅明豔的花盛開,花枝垂向懸崖,随着風在藍天中蕩漾。它的枝條還不夠長,但願有一天能和大學裏的那株三角梅一般。

回去的路上,楊星洲一封封讀着學生寫給他的信,打開其中一封,裏面藏着一朵白蘭花,沒了潔白,花香依舊,是解光的信。

“光都是你的模樣”,只有一句話。

楊星洲将白蘭花裝回信封,看舷窗外的雲海,亮得有些刺眼,雲天光模糊邊緣,看不真切。

願我們在看不見的地方熠熠生輝。

——

七年後 京城

晚上六點半,楊星洲還在實驗室,從電腦前擡頭,拉伸休息,轉頭看到門口站了個高大的人影,吓了一跳,一看還是個穿警/服的。楊星洲左右環視,确定實驗室現在就他一個人,困惑着懷疑自己犯了什麽事兒。

他起身問道:“這位同志,請問您找誰?”

對方進屋道:“楊老師。”

楊星洲頭上問好連連,我什麽時候教過警察同志了。

“我是解光。”

楊星洲腦子轉了轉,恍然大悟:“啊,解光,我想起來了,你是雲南D縣的學生。”解光比初三時高了不少,甚至比楊星洲還高些。臉變化大嗎?楊星洲也不太清楚,畢竟他已經不記得七年前的孩子們長什麽樣了,只記得解光和王友山兩個皮膚格外白。

他定睛瞧着解光,還是和以前一樣白,像雪孩子,但五官立體,早已脫了稚氣,過去臉面上常籠罩的陰沉之氣也散去,看來已然是個根正苗紅的好同志了。兩人寒暄了幾句,各自了解情況。楊星洲回京城後繼續讀教育學,在本校修博士學位;解光考進鎮上第一的高中,又從京城的警/校順利畢業,穿上挺拔的深藍色制服。

楊星洲看看實驗室的鐘,說:“時間不早了,一起吃個飯吧。”

解光笑着說:“楊老師之前也經常這麽說。”

“以前我還親自做飯的吧,今天太晚了就去外面吃?附近有家雲南菜不錯,可以嗎?”

解光點頭,等楊星洲出門。

楊星洲走到樓外路燈下,擺手說:“等我打個電話。”

“思年,今天我的一個學生來找我。”

“和你說過,是解光。”

“你要加班嗎?那我和他先去五道口吃飯,那家雲南菜。不喝酒,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不用你接。”

楊星洲打完電話,臉上的笑意還沒收。解光猜到對面是楊星洲的愛人,臉色不太好,但也很快調整過來。楊星洲看着他一身警/裝,打趣道:“你要不換便裝?穿着這身在外面你就是‘弱勢群體’。”解光穿這身衣服本來就是想給楊星洲看的,現在目的已達到,他點頭換了衣服再去五道口。

兩人在餐桌上聊着曾經的學生,羅傑留在當地開了家常餐館,生意不錯;趙巧雪高中畢業後讀了大專,和解光沒有更多聯系……楊星洲告訴他容宛兒回來後致力于山村孩子的教育問題,推進其他類似“光願”的行動,解光繼續跟他聊在警/校的種種見聞。

一切都走在正軌上,只是談到王友山時,兩人都沉默,他永遠活在十四歲。

這七年裏,楊星洲和周思年一起去過雲南,只是沒有回偏遠的D縣。楊星洲喝了口茶,問:“你回過初中嗎?”

“去過,那裏翻新過幾次,教室更大設備更多,收的學生數量也翻倍了。”

“那棵三角梅還在嗎?”

解光眼裏帶着複雜的情緒:“還在,它長得很大很大,花能夠一直垂到半空中,站在邊上看不到它的末梢,得到對面的山上才能看清它到底有多茂密。”

楊星洲想象着那株如樹一樣的三角梅,眯眼笑:“你去了對面的山裏?”

“我登到了山頂,看到紫紅色的花和瀑布一樣挂在懸崖中央,還能碰到峭壁上的樹枝。”

楊星洲喃喃道:“那很好、很美、很強大。”

解光沒有告訴他,那株三角梅差一點就沒有了。在高中時,聽到初中要徹底翻新的消息,他擔心那株三角梅會被移走,特地去找了初中校長,請求他保住那棵三角梅。校長并不同意,說施工圖已經設計好,那塊地就是要鏟掉的。解光無法,挖出校長的關系圖,又去找了自己的高中年級主任,幸好他是個和善而且看重解光的老師,聽了事情緣由幫解光保住了三角梅,在三角梅那圍了栅欄,讓它自由生長。

可惜校園中央的那棵白蘭樹沒有保住,那個夏天開着淡黃色花,散發甜蜜香味的樹被砍走了。但解光已經能淡然面對白蘭花和它的香,那些沉重的往事随着校園裏的那棵白蘭樹一起消失,只留着陽光下花香裏閃閃發光的記憶。

菜吃得差不多,楊星洲和解光走出門,沿着路燈慢悠悠走着。京城夏天的夜很舒服,幹燥涼爽,偶爾吹過一陣風。路上車流不息,燈光路光星光,京城沒有真正的黑夜。

楊星洲和解光又回到雲南時那樣,兩個人在一起很少說話,只聽着車流聲風吹樹葉聲。

楊星洲租的房子在學校附近,兩人走到樓下,楊星洲再看了一眼長大的雪孩子,任由滿足欣慰感慨懷舊嘆息裹挾他的內心。

很早之前,在經歷種種之後,他發現生性涼薄的自己原來也能感知到人的悲歡離合生死相依,他再不是波瀾不驚的一灘死水,他有能力用柔軟的內心細細接觸那些微妙的情緒,感受人性的幽微深奧。

他真切活在這個多彩的世界上。

最後他說了聲“真好”,千千萬萬化作一句話。

解光看着月光下的楊星洲,他和月色一樣溫柔,正如從前:“楊老師,至今你仍是我的光。”

楊星洲一愣,笑着說:“你會是別人的光。”他拍拍解光的肩,繼續道:“回去吧,光榮的人民/警/察。”

楊星洲正要開鎖,門就從裏面打開。周思年穿着寬松T恤大褲衩站在房屋,臉色有點黑,楊星洲上前抱住他,順便把自己的鞋脫了,帶着周思年進客廳,把他撲在沙發上。擡頭看着臭臉的周思年,有點讨好的笑:“吃醋了嗎?”

周思年轉過頭,低聲說:“他果然對你有意思。”

楊星洲蹭蹭他的脖子:“他只是我的一個學生,解光現在能走出來很好。再說,我喜歡的人只有你。”

鬧別扭?周終于轉過來,用下巴靠着楊星洲的頭發,悶悶道:“他陪了你一整年。”

楊星洲親親他的脖子,吹氣在他的鎖骨上:“我陪你一輩子。”

說完撐着身子,吻上周思年的唇。

在細窄的沙發上纏綿,兩具火熱的身體緊緊相貼,用撫摸汗水摩擦低喘按壓訴說着那些錯過光陰裏各自的思念、長達十年的記憶和未曾消減只遞增的愛意。

周思年轉過身壓着楊星洲,又在他嘴上啄了一下,惡狠狠道:“就仗着知道怎麽哄我。”繼續蹭着楊星洲脖子。

楊星洲摸摸周思年的頭,平複呼吸:“張叔約我們周末下棋,有空嗎?”

周思年吸了一口脖子上的肉,楊星洲一顫,拍他的屁股,惱道:“會留印子的!你跟張叔顯擺什麽,他有愛人!”

周思年舔了舔泛紅的那塊皮膚,欣賞藝術品一樣:“太喜歡你,沒辦法。”

周末清晨,楊星洲和周思年走進胡同深處的一間四合院,庭院中央有一棵巨大的百年槐樹,最低處的枝桠垂在墨色屋檐上,最高處延伸至半空。奶白清綠的槐花挂了滿樹,像雲似雪。

槐花下有一套石質桌椅,已有兩個四五十歲的男子占了位。楊星洲打招呼:“張叔,蕭叔,我和思年來了。”

張淮明和蕭藤轉頭看兩人,張懷明指着桌上的茶壺說:“你們自己倒茶,我們先下完這局。”

楊星洲和周思年坐在一旁的石椅上,靜靜喝茶,看他們倆下象棋。一陣風過,幾朵開熟的槐花落下來。一朵飄到張淮明頭上,蕭藤下了枚棋,身子前傾,用手拈去他頭發上的小白花。

楊星洲看着小槐花,想起前幾年的夏天。他和周思年在胡同裏散步,遙遙看到前方有株高大的槐花樹,在綠葉叢裏格外明亮,他們尋着那白花走到一間四合院門前。京城大多數四合院都是閑人免進的私宅,兩人不敢貿然進去打擾,但看這間四合院大門洞開,對聯裏只識出來四個字“一方天地”,推測應該可以進去參觀。

楊星洲和周思年敲了敲門钹,見沒人回應,邁進院子裏。繞過照壁,看到那棵參天槐花樹,遮天蔽日,落了一地白。

白裏有張搖椅,有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子在上面閉目養神,穿着白襯衫,面目安詳。許是聽到了人聲,男人睜眼,看到站着的楊星洲和周思年。他直起身子,拿下膝頭的古籍,說:“來看花嗎?”

楊星洲反應過來,忙點頭:“叔叔好,我們老遠看見那樹冠,跟着它一路轉到這裏。”

男人笑着說:“它很美,喝茶嗎?有槐花茶。”說着進了裏屋,端了茶盞,放在樹下的石頭桌上,移開旁邊的落花。

盛情難卻,楊星洲和周思年坐在溫涼的石凳上,喝着槐花茶,淡黃色的花朵在水裏起起伏伏,茶水沒有槐花那麽濃郁的香氣,而是清清淺淺,像對面陽光下的男人。

他也喝了口茶,用正統的京腔問道:“你們是來京城上學的南方孩子吧?”

兩人回:“對,在P大讀書。”

他看着茶裏起伏的槐花,含笑道:“我愛人也是南方人,你們看那塊石頭,就是他送給我的。”

他指着照壁後的一扇形狀奇異的石頭。

兩人順着望過去,周思年說:“是太湖石嗎?皺漏瘦透。”

男人點頭。楊星洲悄聲問:“你什麽時候研究園林奇石了?”

“只知道四大奇石裏的太湖石,就猜了一下。”

突然傳來腳步聲,進來一個穿正裝的男人,年紀也四五十歲,但更穩重嚴肅些。

“蕭藤,回來啦,兩個小朋友來家裏看花。”

被稱為蕭藤的男人點頭示意,跟喝茶的男人說:“李衛東約我們晚上去聽戲。”

喝茶人應了聲好。

之後楊星洲和周思年又來了幾次看槐樹和槐樹下的男人談天說地,從“叔叔”變成“蕭叔”“張叔”,見花開花落,四人成了朋友。

楊星洲想着出神,正要喝茶,卻聽到周思年說:“想什麽呢,花落茶裏了。”

楊星洲低頭一看,的确有朵白花浮在水面上,笑了聲,把茶杯放在一旁。回了句“想夏天,夏天的花和人”。

接着繼續看兩個叔叔下象棋。

後來楊星洲和周思年陪着他們玩了幾局,正要走時,張懷明從裏屋拿來個鼓囊囊的麻布袋子給楊星洲,楊星洲接過一看,是一袋子新鮮槐花。

“你們看着處理吧,拜拜叻。”

楊星洲挾着周思年出門,走進陽光裏:“今天吃蒸槐花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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