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概要:火

我在浴室裏簡單地沖洗了一下,鏡子裏的那個人狼狽得像死不瞑目的鬼,脖子上四個青紫掐痕好顯眼。我擡起一只腳踩在浴缸邊,艱難地用手指清理屁股裏的污物,夾雜着血絲的精液沿着腿根淌出來。

做這些的時候,黎凱就一言不發地站在門邊看着我,好幾次他似乎想上前幫我,但被我用眼神瞪了回去。

難堪怪異的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我實在沒力氣了,清理完之後幾乎一路扶着牆走到隔壁空置的卧室,把疲倦疼痛的身體砸到床上。

就睡一晚,明天早上就離開,回我那個小破出租屋。

黎凱的腳步止在門外,我沒鎖門,他也沒進來,就這麽站在那兒,從底下的門縫處能看見他的影子。

我閉上眼,那影子像一只被大雨淋濕了羽翼的烏鴉,一直在我腦海裏發出絕望的悲鳴。

在搬過來之後我幾乎沒有單獨睡過覺,黎凱哪怕有時候離開一天,半夜回來之後也會摸上床抱着我一起睡。

我比他先醒的時候會無聊玩弄他的長睫毛,壞心眼地捏他鼻子不讓他呼吸,我們會接吻,睡眼惺忪抱在一起,晨勃的時候也許會幫對方撸兩發。

我有時候分不清我們在一起是因為喜歡還是因為擁抱自救的本能。

在我偶爾大膽構想未來的時候,我們就像兩株彼此庇護着的蘑菇,用筋絡裏流淌的毒液抵禦外界附加的傷害。

半夜我做了噩夢,是小時候逃不開的囚籠——逼仄暗黑的雜物間承載了我童年所有的暴力謾罵和那些無端的指責,戳在我腦門上的手指頭尖銳用力,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錯,但我逐漸學會把眼淚咽下去。

弱堿性的液體在我肚子裏把心肝脾肺都灼壞的同時,也為我築起築起一層堅硬的外殼。

後來忽然有一天,有人敲了敲我的殼子,鑽進來抱住我,告訴我可以哭,哭出來也沒關系,因為別的小朋友受了委屈挨了打之後也會大聲哭出來。

所以我就抽咽着哭醒了。

很丢臉,而且我發現黎凱不知道什麽進來了,他在我身後弄出些動靜,應該沒發現我已經醒了。

因為屁股的原因,我只能趴着睡覺,就順便把眼淚在枕頭上蹭幹。

他專注做事,沒看見我的小動作。

黎凱正拿着一管藥膏在給我身後輕微撕裂的肛口抹藥,他動作算得上輕柔,乃至小心翼翼,厚厚塗完一層藥之後,我以為他會悄悄離開。

但是他在我旁邊躺了下來。

客卧的床本來就不寬,我趴着占了一大半,留給他的位置很少,他側躺着,手指觸碰到我的肩膀又收回去,我猜他應該是想抱我,但不敢。

半響,他慢慢挪開我一只手臂,鑽到我身側,小心翼翼地摟住了我的腰。

他應該知道我醒了,因為我的腰很敏感,他抱上來的時候我抖了一下。

“對不起。”他說了今天晚上的第三遍對不起。

因為我抖的那一下,他沉默了,之後又問我:“你害怕了嗎?”

我沒做聲,他自問自答道:“沒關系,你應該害怕的,因為我差點失手殺了你,你應該怕的……”

他的沒關系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我有點難過,吸了吸鼻子,演技很差地繼續裝睡。

黎凱往我身邊又擠過來一點,但只有手臂摟着我,他說話的聲音變得很近,又似乎很遠:“我愛你,但我不知道這愛會傷到你……我不應該讓你管我的,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不值得被原諒,對嗎?”

他擡起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臉,在觸到那些眼淚的時候他頓了一下。我們現在都做不到若無其事,我裝睡失敗了,帶着濃重的鼻音問他:“如果你真的把我掐死了,你也會自殺。”

黎凱收緊抱住我的手臂:“我會。”

我忽然聞到一點除藥膏之外的血腥氣,越來越厚重撲鼻,就在他手上。

我愣了一下,立馬坐起來打開燈——黎凱抱住我的那只手,從手掌到小臂,被銳器劃得慘不忍睹,有些血痕已經幹涸凝固成黑紫色,但劃得深的地方還在一股股往外冒血,破爛的皮肉猙獰翻起來。

“黎凱!你他媽幹嘛?!!”

我拆下枕套捂住他靠近動脈那一側的血管,深灰色的面料很快被打濕,我恨不得給他一拳:“去醫院,快點,別他媽躺着了!”

打開燈之後他的神情一瞬間變得迷茫,問我怎麽了。随後看見被他劃爛的手臂,怔住了:“因為這個嗎?沒關系,是他傷害了你,我已經懲罰他了。”

“你媽的——”我的淚腺就跟壞了一樣不停往外飙淚:“大傻逼,誰讓你自殘的?我同意你自殘了嗎?”

“不是的,”他慌亂地擡手想抹掉我的眼淚,蒼白的唇嚅嗫着:“這是懲罰,不是自殘,你別哭,我沒事,真的沒事,老婆別哭……”

我哭得更厲害,一邊穿衣服一邊找零錢,把他從床上拽起來,出門打車去醫院。

夜車司機乍一看我倆,猶豫着不敢接單,我給了兩倍的價錢才讓他同意載我們。黎凱的整個手臂都是淋漓的血,他卻感覺不到痛一樣,執着地要來牽我。

“你別他媽動了!!”我吼他,他就委屈地看着我,問我們要去哪裏。

我說去醫院,他很抗拒地搖頭,扒着車門開鎖,吓得司機一個急剎停在馬路中間。我怒不可竭地按住他受傷的那只手,撲過去騎到他身上,惡聲告訴司機趕緊開,別管他。

黎凱不解地看着我,似乎不懂我為什麽這麽生氣:“老婆我不去醫院,這是懲罰,我不用去醫院。”

“誰他媽要你懲罰自己了!”我把鼻涕全部蹭在他身上,哭着朝他嘶吼:“你想掐死我還不夠,還要老子給你收屍嗎?你他媽可真牛逼,怎麽不幹脆帶着我一起跳樓算了!要不我現在陪你一起下車,看哪個倒黴鬼把我倆撞死?!!”

“對不起……你別哭了,對不起……”他無措地道歉,澄明的眼神裏落進兩枚濕漉漉的月光:“是我好像生病了,老婆對不起……”

我看着他倉皇的無處安放的傷心和歉意,又覺得自己說錯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哽咽道:“我不生氣,你聽話去醫院,我就不生氣。”

半夜車少,那司機被我們吓得狂飙到一百五十碼,下車的時候連零錢也不找就屁滾尿流地開走了。

挂急診,繳費,他血淋淋的手臂簡直是插隊利器,十幾分鐘過後就有醫生來給他處理傷口了。萬幸是沒劃斷手筋,打了麻藥之後醫生開始給他縫合傷口。

我數着,最長的一下,縫了十八針。

這醫生大概見過太多這種場面,竟然還有心思和黎凱聊天:“怎麽弄的?小年輕打架啊?我看你年紀也不小了,還這麽青春啊?”

黎凱抿着唇,不搭話,只抓着我不肯撒手。

醫生轉而問我:“你是他弟弟?有這麽個哥哥估計挺操心的。”

我心想他要是我哥,一天能被我揍八百回,可能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我還沒說話,黎凱這傻逼張嘴就是一句:“不是弟弟,是我老婆,他現在不要我了,你別亂說。”

醫生:“……”

我:“…………”

我忍無可忍地照着他腦袋拍了一下:“你他媽閉嘴!”

後半程醫生再也沒開口問過一句話,臉色精彩紛呈,來回在我們身上打量。處理完之後,醫生交代了一堆注意事項,讓兩個星期之後過來拆線。

經歷這麽一場,走出醫院的時候我渾身痛得快要散架,随便在走廊上找了個椅子癱坐着出神。

黎凱左臂上纏滿了繃帶,沒清理幹淨的血跡殘留在他手指上,活像個殺人現場似的。他在我身邊坐下來,旁邊同樣等待家屬就診的男人給他發了一杆煙。

我瞥了他一眼,他便把煙拿在手裏,沒抽。

過了會兒,他忽然用纏滿紗布的那只手,從褲兜裏掏出一個很眼熟的東西——是他在迪廳找到我時發怒丢掉的盒子。

裏面是一只黑色耳釘,不規則幾何體的形狀,小巧精致。

我這才注意到耳釘只有孤伶伶的一只,而另一只在黎凱的右耳上,剛才我一直沒發現。

他把盒子遞給我,說:“本來是一對的,我拆了一只,這只想送給你。”

我拿起來,問他為什麽要送這個。

“我找人在裏面鑲了兩塊互相感應的芯片,不管距離多遠,這枚耳釘就像是路牌,只要在你身上,我就永遠不會迷路。”

他半垂着睫毛,用幹淨的那只手小心翼翼過來勾住我的手指:“我把一切都搞砸了,老婆,你還願意撿我嗎?”

他問得好卑微,用發瘋紅透的雙眼看着我,然後試探着過來吻我,我沒推開他,反而一把按住了他的後腦和他吻在一起,帶着血腥味的吻稱不上溫柔,但足夠撫慰。

外人看我們的眼光大概很怪異,一個半身是血的瘋子,一個哭成傻子的醜逼,他們在塑料椅上擁抱,接吻,說着別人聽不懂的啞謎,這是我們的暗語,不知道會不會被人拍到,但我不在意了。

有些幸運的小孩生來擁有愛,而我從來和幸運兩個字絕緣,在世界充滿惡意的暴雨中生長出來滿身的刺。我開始明白黎凱不是那個在暴雨中給我撐傘的人,因為他扔掉了傘和我一起淋濕。

黎凱或許哭了,他按着我的頭不讓我看他,但冰涼的眼淚還是滾落到我的後頸,灼得我也跟着一起痛。

他說:“我可能病得更嚴重了。”

“沒關系,生病了就去看醫生,去治療。”

“可是我害怕被別人當成怪物一樣研究,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好。”

“別再生我氣好不好?”

“好。”

“那你還要我嗎?”

“……要,死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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