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陸湘聞言,心中猛然一窒,怔怔看着趙斐。
趙斐一向目光淩厲,今日卻不知如何,只與陸湘的目光碰了一下就迅速別開。
也不知是不想,還是不敢看陸湘的眼神。
見他閃躲,陸湘冷冷笑了下:“他死得并不慘,很安詳,也很滿足。”
他擁有了想要的一切,國泰民安,百姓敬仰,給後世留下了一個海清河晏的大煜。
“你說的到底是誰?”
陸湘不肯回答他的問題,卻像陷入了回憶一般,自言自語道:“他就是那樣的人,在所有人都在拼命向上爬向前看的時候,他會停下來看看身後。即便身居高位,即便身居權力漩渦,也能對旁的人懷着一顆悲憫之心。”
即便……他知道有長生的可能,也不會剝奪他人的性命。
“天真。”
聽到趙斐這句話,陸湘不怒反笑。
趙斐,不是她的同路人。
而他,說過自己跟陸湘一樣都是天真的人。
“宮裏壞人和好人本來就是一半一半的,有時候壞人太聰明了,好人裏頭就會有很多人明哲保身。好人要是想叫宮裏一直好,就得比壞人更聰明更厲害。”
“你覺得你比壞人更聰明更厲害?”
陸湘搖頭:“我既不是好人,也不厲害。只是憑着自己的一點心意,胡亂做事。”
“雖然天真,卻有自知之明。的确是胡亂做事。”趙斐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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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一時間周遭靜谧了下來。
雁池上泛起的漣漪,拂過柳樹的微風,都聽得一清二楚。
過了一會兒,還是趙斐先開口:“盼夏的事,你想讓我怎麽樣?”
怎麽樣?
陸湘也不知道自己想讓趙斐怎麽樣?
如此想着,也就笑了。
“一個奴婢而已,哪裏讓主子如何的道理?只是我憑白感慨一下罷了。說了那麽多胡言亂語,還請六爺恕罪。”陸湘說完,起身朝趙斐福了一福,“奴婢還得向九爺回禀此事,這就告退了。”
也不等他發話,陸湘徑直就出了涼亭。
“站住。”趙斐道。
“六爺還有什麽吩咐?”
趙斐聽着她這般态度,并未發火,只是道:“我哪裏敢吩咐姑姑?只是請姑姑心懷悲天憫人之心,幫我把那輪椅推到大路上去。”
這座涼亭離湖面太近,兼之十分狹小,因此沒有鋪大路過來,只在草地上鋪了十來塊青石板通往這裏。方才趙斐是被小太監推過來的,只是這會兒小太監不知去了哪兒,他是可以從涼亭走回大路上,但要推那輪椅,力氣就不夠了。
這人怎麽那麽讨厭,要自己做事也就罷,偏偏還拿陸湘說的話來刺她。
“奴婢正好要去長禧宮拿遺落的書稿,到了長禧宮叫他們立即來人伺候六爺。”
陸湘才不想幫他的忙。
趙斐見陸湘這般堅決,也不多說什麽,自己就晃晃悠悠地從石凳上站起來,扶着亭柱子緩緩走出涼亭。陸湘站在涼亭邊,就這麽看着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沿着石板路往大路上走。
他又瘦又高,因着兩邊沒有可以扶手的東西,走起來晃晃悠悠的,好像一棵孤零零随風搖擺的竹子。
陸湘已經在心底拿定了主意不再理他,偏偏……
罷了,只是幫他推一下輪椅,舉手之勞,總不能眼睜睜看他摔在這裏。
只幫他把輪椅推到大路,就橋歸橋路歸路,絕不再管他。
她回她的敬事房,他回他的長禧宮。
陸湘狠狠跺了一下腳,走到旁邊推着輪椅,幾步追上了趙斐。
“上來。”陸湘道。
趙斐宛若沒聽到一般,繼續慢悠悠地往前走。
陸湘心中的火氣又上來了,她上前一步,扯住了趙斐的袖子。
“放肆!”趙斐狠狠道。
“想叫我別放肆,就別讓我給你推車。”陸湘狠狠道。
“你想怎樣?”
“坐下。”
趙斐整個人輕飄飄的,沒多少分量,陸湘用力一扯,他便往後一倒,跌坐在輪椅上。
“六爺當心。”
陸湘說着,吃力地推着輪椅往大路邊走。
可惜這條路的石板不是連在一起的,每一塊石板之間隔着一點距離,方才趙斐沒坐在上頭,略一用力倒是能把輪椅往前推,這會兒趙斐坐在上頭,輪椅的輪子卡在兩塊石頭之間,根本推不動。
“姑姑怎麽不走了?”趙斐冷笑道。
陸湘只好認輸:“請六爺起身,先讓我把輪椅推回大路上。”
“你把我扯回來,現在又要我自己站起來?有這麽便宜的事嗎?”
陸湘無奈,只好繞到輪椅前頭朝他伸出手。
趙斐橫了她一眼,卻不動彈。
這人!
難道就不怕自己把他扔在這裏不管麽?
反正她又不是長禧宮的人。
“六爺還想回宮嗎?若是不想,奴婢告退了。”
陸湘說着就要轉身,趙斐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趙斐的手指十分修長,手掌溫度如他涼薄的性格一般冰冷。
不過這樣炎熱的夏天,被這樣一只冷冰冰的手抓着,倒是挺清涼的。
陸湘忍着自己的胡思亂想,就着他抓着自己的力将他從輪椅上扶起來。
“六爺請吧。”陸湘扶着他,慢慢往大路上走。
也不知怎麽地,總覺得自己被趙斐抓着的手腕越來越燙,越來越燙。
還沒走到大路上,就被趙斐察覺了。
“你發燒了?”
“沒有。”陸湘狠狠把自己的手收回來,匆匆轉過身去石板路上推他的輪椅。
趙斐站在路邊,瞧着她跑得飛快。
陸湘推來了輪椅,因還生着他的氣,便道:“六爺自己回去吧。”
“你呢?”
“我還要回敬事房辦差。”
“你剛才不還說要去長禧宮拿你的書稿嗎?”
“改日……這幾日敬事房差事多,改日我叫玉漱來拿。”
趙斐知道她在生氣,也不是開口求人的性子,只悶聲不說話。
陸湘扔下他便走了。
盛夏的天,說變就變,陸湘不過走出二十幾丈的距離,頭頂上就不知從哪裏飄過來一團烏雲,轟隆幾聲響雷過後,嘩啦嘩啦地就下起雨來。
正所謂春雨貴如油,夏雨滿地流。
只是這一瞬間,天上的雨水便如神仙潑水一般,嘩啦一聲灑得滿地都是。
陸湘正想往最近的宮室避雨,忽然想起了一個人:趙斐。
趙斐自己推着輪椅,比人走路慢多了,以他的速度,這會兒只怕還在方才那地方打轉。
他那副身子本就弱不禁風,若是淋雨……
陸湘暗道一聲不妙,飛快地往雁池折返回去。
雨勢突然間變大,仿佛在天地間忽然灑下了一道白茫茫的雨幕。
陸湘頃刻間便渾身濕透,跑了一會兒,果然望見趙斐在大雨中艱難地扶着輪椅站着。
雨太大,趙斐好像一只被雨打折翅膀的小鳥,在原地打轉。
“六爺!”陸湘喊了一聲,雨嘩啦嘩啦地跟潑水一般,趙斐明明不算遠,卻壓根聽不見她的聲音。
陸湘沖到他跟前,見素日如谪仙一般的他被淋成了落湯雞,只覺得又可憐又好笑。
趙斐見是陸湘過來了,動了動嘴,卻因為雨聲、雷聲太大,聽不見他在說什麽。
“我聽不見。”陸湘沖他搖頭。
趙斐的表情像是極其無奈。
“六爺,我扶着你去避雨吧。”
陸湘話剛說完,趙斐忽然擡手捏住了陸湘的下巴,同時俯身過來,在陸湘的耳邊道:“輪椅下頭有傘。”
他幾乎是貼着陸湘的耳朵說的。
雨水從他的唇邊滑到陸湘的耳朵裏。
陸湘的腦子突然就懵了一下,恍惚一下之後方才緩過勁兒來,趕緊轉到輪椅後頭。
這輪椅做得十分精巧,座椅下頭是一個精巧的匣子,陸湘打開,便見裏頭有傘、點心匣子、水壺等物。
她拿出傘,迅速撐開。
這傘因是方才輪椅後頭應急用的,傘蓋着實有些小,即便兩人貼身站着,也只能勉強遮住頭頂。
“走吧。”
趙斐長得高,自然而然從陸湘手上接過了傘,另一只手碰了碰陸湘的肩膀。
“這麽走?”陸湘有點不自在。
她覺得自己離趙斐太近了。
胳膊緊緊貼着胳膊就不必說了。因為趙斐是側頭對她說話的,她回答時,連頭都不敢動,一動就可能碰到趙斐的下巴。
“不然呢?”
“六爺,你自己撐傘吧。”陸湘寧可淋雨,也不想離他這麽近。
“你今日跟我說了那麽多悲天憫人的道理,我要是不讓你撐傘,你心裏豈不是罵我不落教?”
“我又不是讓你……”
“不是什麽?”趙斐打斷了她的話,好似又湊得更近了些,“說了那麽多,不就是在怪我太冷血?對你不夠……”
“你胡說八道!”陸湘不想再聽下去,猛然推了他一下,自己站在雨裏,沖他大喊道,“你怎麽樣跟我沒關系,你坐下,我把你推到滄浪亭去。”
離這邊最近的避雨之所就是滄浪亭。
“那你把傘拿去。”
“六爺,你別鬧了,我撐着傘也沒法推輪椅,你早些坐上來,我便可以少淋雨了。”
趙斐沒再說什麽,自己撐着傘坐到了輪椅上。
陸湘雙手推着輪椅,飛快地往滄浪亭跑。
平時陸湘推着輪椅略顯吃力,這會兒大雨淋濕的路面,倒比平日好推得多,路面太滑,一不小心就會摔倒,只是陸湘也顧不得這麽多了。
就這麽半推半滑,陸湘和趙斐很快就到了滄浪亭外。
滄浪亭只是一座尋常的涼亭,不像長禧宮中的亭子一樣可以直接把趙斐的輪椅推上去。
正當陸湘正準備把趙斐扶起來時,嘩嘩雨聲中突然傳來了趙谟驚訝的聲音。
“六哥,你被淋雨了?洪安,快扶六哥進來。”
陸湘擡起頭,隔着雨幕看着趙谟站在滄浪亭的門口。
洪安應聲從亭子裏出來,扶着趙斐從輪椅上起來進了滄浪亭。
陸湘總算松了口氣,方才一路推着趙斐往滄浪亭飛奔而來,全憑一口氣吊着。
這口氣一松,頓時手軟腳軟。
“陸姑姑,你怎麽不進來?”趙谟站在亭子門口,見陸湘扶着輪椅站在雨裏,心知她是走不動了,索性往雨裏一邁,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拽進了滄浪亭。
陸湘進了亭子,見洪安正在給趙斐擦臉,頓時安了心。
雨下得太大,即便趙斐撐着傘,也跟水人無異。
“六哥你也真是的,出門不帶個人,還好你能碰上陸姑姑,要不然還不知道會怎麽樣呢?”趙谟見趙斐淋得那樣慘,忍不住嘀咕了起來,回過頭,見陸湘渾身上下都在冒水,比趙斐的情況嚴重多了,像是從水裏爬出來的一樣。
“陸姑姑,擦一下臉上的雨水吧。”趙谟走上前,把自己的帕子遞給陸湘。
“多謝九爺。”這場雨實在太大,陸湘連眼睛裏都是雨水,覺得很疼。
接過趙谟的帕子,陸湘首先擦了一下眼睛,好叫自己能看得清楚東西。
只不過,當她一睜開眼,首先看到的,就是趙谟驚愕的目光。
作者有話要說:
陸湘:不想理他了。
66(陰險的笑):只要我賣慘得足夠用力,姑姑就舍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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