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陸湘沒有坐到他旁邊,而是站在桌子旁,端起了姜湯。
趙斐見她預備站着喝,便站了起來,“你別這樣,我不坐了,行了吧?你坐下慢慢喝。”
陸湘沒有理他,一氣兒喝完了姜湯。
宮裏的姜湯炖得極為講究,除了生姜以外,還加了銀耳和蜂蜜調味,因此喝起來并不辣口。
陸湘喝完,将碗放在桌上,趙谟含笑将帕子給她。
接了吧,顯得陸湘沒骨氣,不接吧,唇邊挂着殘汁實在難受。
猶豫片刻,陸湘伸手接過了帕子。
“主子,爐子已經擺好了。”外頭的小太監隔着門通報。
“知道了,你們全都出去,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別人進來。”
“是。”小太監又道,“洪公公回來了。”
趙谟“哦”了一聲,“我六哥呢?”
“已經送回長禧宮了,聽洪公公說,今日淋了雨,想是六爺受了寒,六爺在滄浪亭的時候就咳起來了。”
“又發病了?”趙谟頓時站了起來。
陸湘亦有些緊張,
今日的雨着實下的大。
宮殿都是由工匠做了隔音的,饒是如此,這會兒在趙谟的寝宮裏亦能聽到嘩嘩的雨聲。趙斐那身子,捱得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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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傳太醫了?”
“已經去宮裏傳了,只是今日雨大,怕是過來得慢些。”
趙谟嘆了口氣,“六哥宮裏常備着丸藥,吃一些或許能應個急。”
“主子,要叫洪公公過來伺候嗎?”
“不用了,叫他閉上嘴巴滾遠點。”
等着那小太監出了正殿,趙谟方才對陸湘道:“走,咱們去烘衣裳。”
咱們?
誰跟他是咱們?
陸湘抱起自己的衣裳,從他身邊走了出去。
正殿的香爐旁邊,擺着一座銅爐,上頭罩着一個竹簍子。
“我要在這裏烘衣裳,你也出去。”
“我陪你烘。”趙谟道。
陸湘擡眼看着他。
趙谟懇求道:“只是烘衣裳,為何要趕我?”
“不太方便。”
趙谟聞言,這才反應過來,陸湘手裏抱着的衣裳,除了外頭的宮裝,還有穿在裏頭的肚兜。
他亦有些不自在起來,想了想,轉過身背對陸湘:“你把衣裳擺好,好了再叫我。”
陸湘知道他耍賴不肯出去,只好先把肚兜搭在上頭,再把宮裝蓋在上面。
趙谟等了一會兒,沒聽到陸湘喊他,自己回過頭,見陸湘站在爐子旁發呆。
他左右望了望,忽然想起外頭廊下有宮人們平時燒水坐的小凳子,便上前開了門,朝外頭露出半個頭。
“誰在外面?”
“主子?”洪安回道,這會兒他也已經換了衣裳,跟其餘宮人一般站在偏殿廊下等着聽用。
趙谟見他們如此聽話,頓時滿意地笑了,勾了勾手指頭。
洪安趕緊跑到正殿廊下。
“把那兩把凳子給我。”
洪安是知道趙谟扯着陸湘出來的,他是趙谟信得過的人,倒不必像其他人那麽避諱。
不過因着陸湘,趙谟到底沒叫他進來,只伸手接了凳子。
“你在這裏守着,別叫人來煩我。”
“知道了。”
趙谟關上殿門,端着兩只小凳子往陸湘這邊來。
“坐着烘吧。”趙谟自己坐了凳子,拍了拍旁邊的那張空凳子。
見陸湘不肯坐,趙谟又道:“我知道了你這麽大的秘密,你總該跟我叮囑兩句,叫我別說出去。”
終于開始盤問了。
趙谟不提還好,他一提,陸湘就覺得胸口疼。
那麽多的巧合,偏偏就叫他遇上了。
“你想怎麽樣?”陸湘絲毫沒有服軟的意思。
她的确不用服軟,大不了走人就是。
“你到底是陸湘還是景蘭?”趙谟說完,自己想了想,“你不會是把陸姑姑給害了,然後一直在宮裏易容頂替吧?”
不怪趙谟胡思亂想。
陸湘他小時候就認識,這是在宮裏呆了十幾年的老人,跟他的母後一個輩分。
打死他,他也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女是敬事房的姑姑陸湘。
“我沒害她,但我也只能告訴你,現在我就是陸湘,你就叫我陸湘罷。”
“那……父皇知道你的身份嗎?”
陸湘沒有吭聲。
她要是說不知道,趙谟會相信嗎?
趙谟不是傻子,何況他對趙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麽短的時間,叫她如何編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出來瞞過趙斐?
“這麽說,上次在西山行宮,确實是父皇把你帶走的。”趙谟臉上的失落,怎麽都掩蓋不住,“你真是父皇的女人?”
陸湘心裏一驚,又嘆道趙斐果然心思細密,竟然猜到上次在西山行宮是皇帝派人将她帶走了麽?
于是,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既然如此,還不放我走?”
“父皇他對你……”
“他對我挺好的,你別替我操心了。九爺,你發覺我身份這事若是叫他知道了,他遷怒于我還好,我人微言輕,死不足惜,若是遷怒于你,那就不妙了。”
“你真是?”趙谟聽到陸湘如此輕描淡寫的話語,一時之間驚愕得難以自抑。
陸湘聽着他的聲音,似乎都快哭出來了。
“是父皇逼迫你的嗎?”趙谟問。
“不是,我說了,他待我極好,你看,我想出宮就出宮,雖然是宮女,也沒有什麽人敢惹我。”
趙谟看着陸湘怡然自得的表情,越發難以置信。
“你真的……喜歡父皇?”
陸湘其實很讨厭皇帝老兒,只是看着趙谟,覺得自己不得不快刀斬亂麻,硬着心腸笑道,“這宮裏哪個女人不喜歡皇上?”
“可是父皇他有母後,有沐青青,他能給你多少寵愛?”
陸湘低頭一笑,“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既如此,為何我不能選皇上?你,不也是想叫我給你做妾麽?”
“我……”趙谟一時語塞,“可是,可是我用心待你。”
銅爐的紅蘿炭燒得極旺,隔着竹籠上搭着的衣裳透出紅光,映得趙谟臉龐通紅。
火越燒越旺,不時噼裏啪啦爆出一個火花。
殿中陷入了沉默。
過了許久,趙谟輕聲道:“上一回,六哥把你帶到了西山行宮,父皇……他有沒有責罰你。”
若她是父皇的女人,他們綁了她,便是天大的僭越。
“那事已經過了,皇上也知道是誤會,不會追究。只是往後,你得假裝不認識我才行,否則,我恐怕就沒有活路了。”
陸湘故意壓低了聲音。
“那……”趙谟聽到最後一句,緊緊攥住了拳頭。
的确,如果父皇知道自己對他的女人有觊觎之心,不止是她,連趙谟自己也不能幸免。
“我知道了,你別害怕。我不會的,不會露餡。你也不會有事。”
陸湘嘆道:“九爺,你很快要娶妻了,應該高高興興的別再想這些事了。”
趙谟忽然激動道:“我高興不了。我只想,只想問你一句話,若是……若你不是父皇的女人,你樂不樂意跟我?”
“我不樂意。”陸湘答得很幹脆。
“是因為我要娶妻了,你才故意這麽說的麽?”
“不是,跟你娶不娶妻沒有關系。”
“那跟什麽有關?”趙谟追問,臉上盡是焦急。
“我……”陸湘說了一個字就停下了。
她本想把先前的謊話說下去,只是對上趙谟期盼的眼神,又不忍心騙他。
狠了狠心,終究把實話說了出去,“九爺,在我心裏,你就是一個小孩,一個晚輩,我對你,起不了一絲的漣漪。”
因為他還是個小孩,因為他是自己的晚輩,所以他那些所作所為,陸湘并不生氣,也不會真的同他計較。
可是要說喜歡……陸湘對他的實在起不了一絲的漣漪。
“小孩?”誰知趙谟聽到這個答案,起先滿臉的失落和沮喪竟一掃而空,化作滿滿的疑惑,“你多大?”
“反正比你大,比你六哥都大。”陸湘道。
趙谟聽到她提起趙斐,忽然道:“如果你是父皇的女人,需要跟我避嫌,為什麽你跟我六哥不避嫌,日日都來北苑找他?”
陸湘被他的問題噎住了。
日日找趙斐?她哪有日日來找趙斐?
陸湘回憶了一下,一個月裏,她至多來找三五回,哪裏就至于日日了?
“你別胡說。”陸湘道。
“難道不是麽?方才你又是跟六哥一起出來,我現在想想,六哥總是待你不一般,他是不是也知道你的身份?”
不一般?
趙斐哪裏待她不一般了
頭一回見面就不歡而散,第二回見面就打了雪瑤的板子,若真是不一般,那也是差的不一般。
“我每回找他,都是有事情才找。”陸湘争辯道,“他不知道我本來長這樣,你千萬別說出去。”
“當真?”聽到陸湘囑咐他別說出去,趙谟的情緒才稍稍緩和了一點,“那你方才跟六哥從雁池過來,也是有事?”
“當然有事,而且,我去雁池也不止是找他,我也找你。”
“你找我什麽事?”趙谟來了勁兒。
陸湘嘆了口氣,“盼夏你知道嗎?”
趙谟撓了撓頭發,“六哥宮裏那個宮女?”
“嗯,她今日在禦花園沖撞了沐貴妃,被沐貴妃賜了庭杖,傷得極重,身邊需要有可靠的人照顧。你宮裏的司寝雪瑤同她情同姐妹,所以我暫且将盼夏安置在了長信宮。這是我擅自做主,所以我才想找你們禀明此事。”
“不用禀,長信宮你說了算。”
陸湘又被他噎着,緩了緩,道:“你要是還希望我在宮裏呆着,往後就跟我約法三章。”
“如何約法三章?”趙谟追問。
“第一,往後你在宮裏依舊要叫我姑姑,不許說漏嘴。”
“好,我答應。”
“第二,你不許借故來找我,以前咱們怎麽樣,以後還怎麽樣?”
趙谟眼睛一動,點了點頭:“那我還跟以前一樣,有事的時候才找你,沒事……就不找。”
陸湘不知道他這句話是聽進去了還是沒有聽進去,繼續說道:“第三,往後你不能再碰我。”
“我沒碰你啊。”趙谟急忙道。
陸湘昂起頭看向他。
“第一次,在大街上,那次你受了傷,如果我不扶你,換作其他人扶你豈不是更糟?”趙谟見陸湘沒有出言反駁,繼續解釋道,“第二次,就是今日,當時你在滄浪亭露出了真面目,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若不是我拉你離開,六哥和洪安都會看到你,後來我……我抱你,那是因為你在地上摔倒了。”
他說得振振有詞,陸湘聽着,好像挑不出什麽錯,可是仔細一琢磨就發現了問題,“在滄浪亭的時候我是得感謝你把我拉出去,可是出了亭子你根本用不着跑那麽快,如果你不跑那麽快,我就不會摔倒。”
“雨那麽大,要是讓你慢慢走,不知冷成什麽樣。”
“我寧願淋着雨慢慢走,也不想你碰我。”
“你就那麽讨厭我?”
“這不是讨厭,我也不讨厭你,就好比外頭的人,你不讨厭他們,可若讓他們随意碰你,你高興嗎?”陸湘問。
“我知道了,以後你不同意,我絕對不會碰你。”
陸湘見他如此老實,終于松了口氣。
書稿的事,她還沒有厘清頭緒,現在離宮不太方便,還是穩住趙谟,等着時間差不多了再離開。
“我只有一個要求。”
要求?
陸湘覺得頭皮發麻,“你說,我且聽着。”
“沒有人的時候,我偷偷跟你說些話,總可以吧?”趙谟說完,可憐巴巴卻又堅定無比地說,“不會叫人發覺,我發誓,我不會拿我和你的性命當兒戲。”
陸湘本來是想回絕,可聽到他最後一句賭咒,曉得他知道輕重,便點了點頭。
趙谟松了口氣,終于又露出笑容。
他喜歡她,想要她。
但想一想,只要能常常見到她,知道她在什麽地方,比起從前來無影去無蹤的她已經是強上許多了。
趙谟今年才十六,來日方長,他可以等,他可以忍。
只要他知道她在哪兒,只要她好好的活着,總有他堂堂正正愛她寵她的時候。
“你餓嗎?要不要我讓他們送些小食上來?”趙谟的心情一輕松,又開始為陸湘張羅起來。
餓其實是有點餓。
先前因為盼夏的事着急上火,早已誤了午膳的時辰,趙谟沒問起,陸湘又不好意思說。
現下他問,便點了頭。
“我去傳膳。”
趙谟說着站起身,推開門,仍如先前一般探出半截身子。
洪安一直站在廊下,聽到響動忙上前:“主子有何吩咐?”
“傳膳。”
“是。”
趙谟道,“機靈點,多傳一些她愛吃的。”
她?
洪安愣了一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爺是說姑姑?”
“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趙谟的聲音一下冷了下來。
洪安低下頭,迅速下去傳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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