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主子,已經把陸姑姑送回敬事房了。”陳錦見趙斐獨自坐在書案旁,定定看着眼前的筆,便上前低聲道。

趙斐也不知在想什麽,聽到陳錦的聲音,方收回目光:“書稿沒弄亂吧?”

“沒有,奴婢把書稿送到敬事房,幫着姑姑打理清楚後才回來的。全是按着主子擺的順序擺好的。”

趙斐露出了一個笑意。宅子給了陸湘,書稿給了陸湘,總算是了了一樁事。

“秦延怎麽說?”

“他說誓死辦好主子給的最後一件差事。”

趙斐颔首,方才繼續問:“咱們準備的如何了?”

陳錦是四日前知道皇帝給趙斐的這樁差事,他萬萬沒想到主子會卷進這樣生死攸關的大事,主子雖說命他備東西備人,可就給了這麽一句話,交給自己全權處理,他倒好,坐在這書案旁,沒日沒夜地看書、寫字。

今日書稿一成,皇命也下了,主子終于關心起自己的生死大事了。

“主子放心,東西和人手都備齊了,沒有給舅老爺留風聲。”

陳錦說罷,心疼地看着趙斐,“現下沒什麽事需要主子定奪,趁着這會兒沒人過來道賀,主子且回榻上睡一會兒吧。”

這幾日來,趙斐守着陸湘帶走的那一堆書稿,每日不過睡一個時辰,他這身子,也不知主子是怎麽熬過這五日的。

“罷了,路上有的是時間睡。”

趙斐是笑着說這話的,陳錦卻聽出了無盡的悲涼。

“東西搬上船了麽?”

揚州的确是好地方,富甲天下,交通便利,從京城去揚州,不用車馬勞頓,坐船沿着大運河一路向南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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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搬上去了,主子萬歲爺隆恩,叫市舶司拿出來了最大的一艘龍船,足有三層高,據說坐在上頭如履平地,主子在路上可少受些苦了。”

無限風光在險峰。

皇恩浩蕩,趙斐冷笑了一下。

“你都跟他們說清楚了吧?這一趟,辦的是死差,不願意去的,可以不去。”

陳錦道:“說清楚了,都願意随主子前去。”

趙斐颔首,他帶出來的人,他心裏有數,都不是貪生怕死之輩。

他已然起了鬥志,不僅要活着回來,還要活着帶着手下人回來。

陳錦見他不說話了,小心翼翼地問:“主子還在等……等坤寧宮的人麽?”

趙斐勾了下唇角,沒有說話。

今日皇帝下旨封他為越王,四哥五哥送了賀禮,七弟八弟來長禧宮道了賀,但母後和趙谟卻遲遲沒有消息。

罷了,這本來就是父皇的計謀。

他要為父皇辦事,父皇自不能讓他再跟母後和九弟那般親密,他只能是父皇的人。

但趙斐說不清為什麽,心裏總是失落的。

……

坤寧宮。

趙谟坐在蒲團上,靜靜看着皇後。

“母後,明日六哥就要離宮了,您真的不傳他過來說會兒話嗎?”

“說什麽?”皇後苦笑了一下,“兒大不由娘,這麽大的事,他事先一點口風都沒有透給我,他心裏,怕是早不要我這個母後了。”

趙谟悶聲不語。

一散朝,他就被崔直喊到了坤寧宮,陪着皇後一直坐到皇後。

母後生氣了,生六哥的氣,氣他的隐瞞,氣他背着自己搞的小動作。

“他給你透過風嗎?”皇後問。

趙谟不知道如何回答。

透是透過的,但趙斐透給他的畫風是悲涼無奈的,完全不是現在這樣的風。

六哥被父皇封為越王,封在了天下最富庶的地方,趙谟實在想不通,為何那一晚六哥會說的那樣無力?騙他?不可能,他認識六哥那麽多年,六哥要騙他,根本不至于說那些話。

趙谟沒有想到,自那一夜開始,他跟趙斐之間是關系竟變得如此複雜。

先是陸湘,又是王爵……

思忖片刻,趙斐道:“母後,這事我總覺得有些奇怪。”

“怎麽奇怪?”皇後問。

“母後想一想,父皇一向對六哥不管不問,突然封六哥為越王,還要他立即去揚州,如此倉促急迫,不像是尋常封王。”

“你父皇這是要打我一個措手不及。”皇後冷笑。

趙谟的确也想不通。

“既然母後疑惑,不如我回一趟北苑親自問一問六哥,他封了王,我本該第一個向他道賀的。”

“你去問,他就肯說了?”

趙谟沉默。

那夜,趙斐說得清楚,叫他別問,問了他也不會說。

“母後,您別太擔心了,父皇把吳越封給六哥,總好過給七哥和八哥。”

“你呀,我知道你們兄弟情深,可這個越王,本該是你的。你要知道,你父皇入主東宮之前,就是越王。”

看着母後憂心忡忡,趙谟輕輕笑道:“便是六哥又如何呢?六哥對母後,一向孝敬有加,于我……”

皇後抓着趙谟的手,擔憂地問:“你真這麽想?”

趙谟淡淡一笑:“于我,自然是有差別,但不管是我還是六哥,孝敬母後的心不會變的。”

皇後長長嘆了口氣,“這些年,他早怨了我。換作是你,你父皇要封你為越王,你會事先一點風聲都不透給我嗎?”

趙谟仔細想了想:“兒子對母後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若是父皇執意不讓兒子說,兒子或許也會斟酌一番。”

“你是說,你父皇要他瞞着我?”

趙谟點頭:“若是母後事先得知父皇會冊封六哥為越王,會怎麽做?”

自然會去進言勸阻。

只是這話皇後不好直說出來。

趙谟也不需要皇後回答,這是他們母子間心照不宣的事。

“我自然盼着他好,可他那身子,若然在越王這個位置上,勞心勞力,對他損耗更大。我原想着,等你們大婚過後,我去皇帝那邊請旨,把斐兒封在嶺南,那邊雖然偏僻窮困些,可氣候溫暖,聽說冬日裏也與京城的夏日相差無幾,最适合他養病。”

“母後心疼六哥,我知道,六哥也知道的。”

皇後苦笑了一下:“我從前也以為他能明白我的,如今看來,他還是被哥哥說動了。”

“母後覺得,這次的事,是舅舅跟六哥一起商量好的嗎?”

“不然呢?這麽多年,他們倆一直書信往來不斷,斐兒手底下的人,全是定國公府的。”

趙谟抿了抿嘴:“母後,你別忘了,真正做主的人是父皇,我覺得,這次的事并不是舅舅能夠辦到的。”頓了頓,趙谟又問,“母後,舅舅幾時回京?”

“算算日子,再有十日就該到京城了。”皇後已經十餘年沒有見兄長了,雖然當年兄長是争執後出京,到底兄妹情義深厚。定國公來信說要回京之後,皇後一直在算着日子。

“母後,父皇冊封六哥為越王一事,兒子總覺得有些古怪。”

“是古怪,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

“兒子不是說這事,”趙谟搖頭,“我是說父皇要六哥即刻出發去揚州的事,有些古怪。”

“是太急了些。”皇後說着,面上也有些擔憂,“雖說從京城去揚州可坐船免受馬蹄颠簸,可他素來孱弱,才淋了雨,又害了肚子,這一路怕是要吃苦頭。”

皇後這回雖然對趙斐心生不滿,多年母子情誼,并非虛無。

“您想一想,按照常理,皇子封王後就會搬去封地,可再怎麽着急,也要收拾準備兩三月。更何況是六哥這樣的病人,倘若真是舅舅勸說父皇冊立六哥為越王,舅舅回京在即,父皇卻趕着六哥盡快離京,簡直就是刻意不叫他們遇見似的。”

這麽說起來,的确是有些古怪。

“那依你之見?”

“君心似海,兒子也吃不準父皇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可惜六哥也不肯說。”

“他心大了,自然不會再同你我多說什麽。”

趙谟此刻對趙斐的心情不可謂不複雜,只是想到那一夜的長談,趙谟覺得,父皇冊封趙斐為越王,必然是有原因的。

“母後,六哥就要離京,以後怕是很難回來,您去北苑看看六哥吧。”趙谟勸道。

或許這是最後一面了。

“不去,我不去。”皇後頃刻間已經有了決斷,“我仔細想了想你的話,這事皇帝的确做得古怪,若是斐兒有苦衷,那便是皇帝刻意要他跟我們疏離,跟你們舅舅疏離,若真如此,我不去找他,不去問他,反而是對他好。”

趙谟點頭。

“一會兒我叫崔直收些東西,你回北苑,幫我給他拿過去。他封了王,你是弟弟,該去道賀的。”

“兒子明白。”其實不需要母後說,趙谟也要去長禧宮的。

他起身預備告退,忽然發覺皇後眼睛有什麽東西看着晶亮。

趙谟心裏一沉,故意沒有看見,轉身就走了。

出了茶室,望見崔直,便道:“母後叫你收一些東西,我好給六哥送過去。”

崔直愣了一下,“娘娘可說要收什麽東西?”

“沒說,崔公公看着辦吧,別進去問她。”

崔直看了一下趙谟,忽然明白皇後此時的狀況。他跟随皇後多年,哪裏會不明白皇後的心情。

皇後是定國公府的嫡女,一生順遂,高不可攀,偏生子嗣艱難,沒了兒子,自己也懷不上了。那幾年崔直是眼看着皇後在宮中憔悴,後來是定國公建議皇後收養一個孩子,她那麽心高氣傲的人,哪裏肯去養那些賤妾的兒子,連看一眼都覺得不舒服。

只有趙斐合了她的眼緣。

崔直還記得那個時候的趙斐,因為養得不好,瘦弱膽怯,可崔直一看,眼睛就亮了,天底下居然有這麽漂亮的小娃娃!

皇後把趙斐留在了坤寧宮,一心一意地把他當做上天賜給他的兒子,那兩年坤寧宮中歡聲笑語不斷,趙斐養得越來越好,皇後的心情也越來越好。

如果沒有那場意外,現在也就不會有這麽多煩心事了。

“是。九爺稍等。”

崔直應下,轉身去庫房裏收拾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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