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他身上的衣裳渾身挂滿塵土,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有好幾處地方已經磨壞了。
饒是如此,他的頭發依然用一根簪子挽住,身上那身磨得破爛的衣裳齊齊整整的穿着,甚至還束了腰帶。
大約太久沒有看到陽光,他似乎看起來從從前更蒼白了。
陸湘一直盼着找到他,見到他,此刻真的見到他出現,竟一時不敢上前。
卻是他,驀然轉過臉來。
陸湘紅了眼睛,依舊沒有走過去。
她只是盼着他平安,再多的,她不敢想,如今找到他了,救出他了,她其實應該離開了。
他輕輕笑了一下,朝陸湘站的這邊走過來。
他本就不利于行,在地裏呆了兩個多月,哪裏還有多少力氣。
擡腳倒是擡得快,只是沒走兩步就往底下栽去,還是蕭裕眼疾手快,沖上去伸手扶了一下。
趙斐回頭,瞥了蕭裕一眼,蕭裕會意,旋即轉過身去,重新蹲在了那地洞口邊。
陸湘原本一直遲疑着沒有走過去,眼見他摔在地上,下意識地便跑了過去。
正想扶起他,他竟自己就站了起來。
“你沒事……”
那個“吧”字還沒說出口,下一瞬,趙斐伸手把她拉扯到了懷裏。
這個人……方才走路都走不穩,這會兒力氣卻極大,一下便按住了陸湘的腦袋。
他衣裳被土石磨過,上頭帶着許多砂土,陸湘的臉龐蹭在他肩膀上頭,被砂土硌得疼。
趙斐極是清瘦,倚在他的懷中,更加感覺明顯。
可就是這樣清瘦的他,仍然令陸湘感到安心。
她心裏有個聲音一直在喊着不能沉淪,卻有雙藏得更深的手将她往趙斐懷裏拉。
她倚着他的肩膀,感覺無比踏實,仿佛她命中注定就該這樣倚着他的肩膀。
“對不起,我失言了。”趙斐低聲道。
陸湘擡起頭,伸手抹了一下他臉上的塵土:“其實我也……”說着便低下頭。
她也失言了,還是兩次,兩次都沒有按他的叮囑乖乖等他。
趙斐看着她笑了。
陸湘被他的笑容一震,嘴唇喏動幾下,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旁邊的地洞裏又爬出來一個人,跟趙斐一樣,衣裳被土石磨得看不出顏色,頭發卻亂七八糟的不如趙斐齊整。
“主子呢?”
一聽這聲音陸湘便知道是陳錦。
蕭裕朝旁邊使了個眼色,陳錦這才看見擁在一處的兩人,忙把眼睛移開。
可陸湘已經不好意思了,使了力氣推,想從趙斐懷裏出來。
趙斐見她這般,松開了手。
陸湘想離他遠一些,手卻被他拉住。
不等陸湘催促他放開,趙斐便道:“這陣子在那地裏埋着,素日只吃些葉子,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
吃葉子……
陸湘難受起來,他在土裏埋了這兩個多月,竟一直是在吃葉子麽?
這麽難受着心疼着,手自是由着他拉着。
他站都站不穩,總是要扶他一把。
趙斐的手掌薄薄的,骨節很纖長,正好可以把陸湘的手包住。
地洞裏又爬出來一個人,是陸湘不認識的,看起來像個公公,出了地洞,那人跪在地上朝天磕着頭,嘴裏念念有詞的,頗為滑稽。緊接着出來的是一個少年,亦是陸湘從沒見過的,既不像影衛也不是公公。随後出來的兩個,陸湘都覺得眼熟,是平時跟着趙斐身邊的侍衛。
然而當最後一個人從地洞裏爬出來的時候,蕭裕和陸湘的目光皆是一震。
蕭裕沒有拉他一把,反是把劍擱在了他的脖子上。
陸湘也忍不住攥緊了趙斐的手。
“怎麽了?”趙斐關切道。
陸湘道:“你音訊全無兩個多月,我和蕭裕都擔心得不得了,正不知該怎麽辦的時候,有四個影衛說是奉了竹影的命令要帶我回京,幸好那日岳小公爺來行宮,才把我們救下,要不然蕭裕定然沒命了。”
“天意怎麽那麽碰巧來了?”
“你剛走沒幾天小公爺就來過一次,說是要捎帶我回京,還說是你的意思。”
“我之前的确跟他提過,只是臨走那一日才發覺你的秘密,改了主意,還沒來得及跟他說。”
提到秘密二字,陸湘不禁低下頭。
她的秘密,趙斐到底知道了多少。
擁有這麽多秘密的她,根本沒法跟趙斐在一起。
趙斐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又問道:“然後呢?”
“我自然沒跟他一塊兒離開,蕭裕也說了你的意思,他就自己回去了。那天是他剛好坐船回到揚州,便來行宮看看,沒想到就碰上了。”
“你沒事吧?”
“我沒事,蕭裕、萍萍和小公爺都在保護我,蕭裕傷了手,小公爺傷很重,我們就把他送去江北大營了。”
“萍萍是?”
陸湘道:“萍萍是我在威遠镖局雇的镖師,我來揚州的時候做的商船遇到水匪了,她拼死護我受了傷,你走之後,蕭裕怕我無聊,便把萍萍接進行宮裏養傷。還好這回萍萍沒再受傷,要不然我真是過意不去。”
想到陸湘從京城來揚州遇到水匪,一路吃了不少苦頭,當初還被他擋在行宮外頭。
趙斐眼眸一眯,另一只手捏住陸湘的下巴,還沒下一步動作,旁邊便有人幹咳了一聲。
蕭裕的劍還在竹影脖子上,主子這是要當着大家的面兒親了?
趙斐經這一提醒,淡淡道:“拉他起來。”
蕭裕這才收了劍,将竹影從地裏拉了出來。竹影看着陸湘,并沒有說什麽,也沒有做什麽,只是如那個滑稽的太監一般站在一旁。
最後一個出來的人是秦延。
陸湘看着眼前這六個人,下意識問:“就你們六個人了?”
來的時候她聽蕭裕說過,趙斐這趟過來,還從江北大營調了人,總共兩百人在這山裏。
趙斐的眸光黯淡了些,輕輕“嗯”了一聲。
也是,這山谷都填成這樣了,他們六個能活下來,已經是神仙顯靈了。
陳錦道:“主子,咱們這都在地裏憋屈兩個多月了,是不是找個地方,洗一洗,痛痛快快地喝口水呀?”
“陳公公,你們在這地方都吃什麽呢?”蕭裕好奇地問。
陸湘和秦延亦是好奇。
陳錦笑道:“這回多虧有星河先生在,帶着咱們在底下辟谷,白天給咱們談經論道,晚上摘些壓下來的樹葉子吃。剛開始都以為死定了,沒想到餓了兩三日竟然真的不餓了。”
“星河先生?”
趙斐聽到陸湘問,便指了指那位少年,“這位是鬼谷傳人容星河先生,這回若是沒有星河先生在,我們定然是長眠此處了。”
因着趙斐說話,那少年轉過來望向陸湘。
他并不是那種好看的少年,長相頗為平常,只是一雙眼睛極為深沉,仿佛能看透一切。
陸湘被他一望,頓時有些心虛地別過臉。
“王爺過譽了,我來的路上便跟王爺說過,這回出門我蔔的卦是死裏逃生,之後的事情只不過是卦象顯靈罷了。”
趙斐道:“是本王狂妄了,沒有聽先生的勸告。如今既已死裏逃生,再往回看也無濟于事,蕭裕。”
“屬下在。”
“這附近可有什麽水源?”
“我們來的路上有一條小溪,主子可以先過去整理一下,我跟秦延再去打些獵物。”
“好!”那灰頭土臉的公公大聲叫起好來,“老子吃了那麽久的樹根葉子,今兒可算能吃到肉了!”
說定之後,一行人便往陸湘三人來時的路進發。
陸湘見秦延一直望着趙斐,知道秦延在擔心趙斐走不了路,但趙斐不說,陸湘也不好問他要不要秦延背。
就這麽想着,趙斐牽着她的手便上路了。
蕭裕走在最前面,趙斐拉着陸湘跟着他,其餘的人則全在後頭。
趙斐雖然自己在走,但他的确體力不佳,因此走得很慢,就這麽走了半個多時辰,方才走到另一邊的山谷,谷底有一條潺潺的小溪。
蕭裕先上前驗過毒,衆人方才撲到小溪裏,大口大口地把水往臉上撲騰。
趙斐不緊不慢的拉着陸湘走到溪邊,撿了一塊幹淨的石頭坐下,方才捧起水洗了把臉。
那位名叫容星河的少年見着溪流臉上依舊淡淡的,只是提醒道:“大家辟谷多日,飲水也好,飲食也罷,千萬不要貪多,否則會腸穿肚爛。”
跳到河裏的衆人原本正興奮着,陡然聽到這一句都有些呆愣。
要是從前,自然不會把這毛孩子的話放在心上。
可經歷了這兩個多月,他們對這個少年佩服得不得了。
當日整座山垮塌之時,也是這少年亂中有序,看準了一處地方,兩根柱子相對立住,在山裏撐出了一小片空間,他們幾個才在那裏躲過一劫。
這段日子,也是靠着這少年在土石裏扒拉出樹根樹葉分給大家,衆人才支撐了這麽久。
趙斐捧起水,啜了一小口。
“聽星河先生的,把臉和手擦一擦,別喝太多水。”
衆人依言稱是,簡單洗過之後便上了岸,幫着撿柴火。
蕭裕和秦延很快打了山雞野兔回來,大家蹲在溪邊洗洗剝剝,倒是痛快。
趙斐依舊坐在石頭上,望着陸湘笑道:“走了那麽遠,不坐下歇會兒?”
遠?
陸湘在這山裏已經走了七八日了,每天都這麽走着,不覺得多累。
她搖了搖頭。
趙斐見她不肯坐,伸手便将她往身邊一拉。
陸湘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一挨着他,便想往他身上靠。
好在她這會兒已經鎮定了許多,手雖由着他抓着,眼睛卻不往他那邊看。
他生得好看,陸湘看他一眼,便會忍不住看他第二眼、第三眼、第四眼……甚至她不看,心裏也抹不開。
尤其他這會兒剛洗過臉,睫毛上還沾着丁點的水珠。
陸湘剛才只看了一眼,腦子裏就揮之不去那畫面了。
“想什麽呢?”趙斐見她扭着頭呆呆望着遠處,忍不住問道。
“沒想什麽?”
“你沒什麽想問我的嗎?”趙斐道。
問……她當然有許多想問趙斐的話,可趙斐呢?他又有多少想問自己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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