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別有心事

陳杏娘聽說這先生如此年輕,心底便有些懊悔話說得早了,所幸并未應承下來,就含糊道:“我還道是位宿儒,不想竟是這樣的年輕有為之士,也實在難得。這事兒我還得同老爺商議商議,再做計較的好。就是要請,家裏也得收拾出個屋子。若不成,嫂子那邊先說着,缺些什麽,同我說就是。”陳氏聽了這話,心裏大概猜到了些,就笑道:“姑娘說的是,待我回家,也慢慢打聽着,不急在一時。今兒是姑娘請客的好日子,咱不說這些了。”說着,便将話頭扯到了別事兒上去。

傅月明坐在一旁,豎着耳朵聽了半晌,待聽到“季秋陽”三字時,心猛跳了一下,臉上不因不由的就紅了。怕人看出端倪,慌忙低了頭,推擺弄茶碗,心裏想了幾句話。因看陳氏外出淨手,她便也推事由,起身出去。

走到門外,只見陳氏要往後頭去,傅月明快步上前,就呼道:“舅母等等我。”陳氏聽見,便住了腳步,回頭看她,笑問道:“月兒尋我有事兒?”傅月明走上前來,微笑道:“有樁事情,想同舅母說說。”說畢,又四下看了看,道:“請舅母借一步說話。”便引着陳氏,往院子裏的荼蘼架子後頭去。

陳氏心裏狐疑,暗道:這小妮子葫蘆裏賣什麽藥?便跟在她後頭,走到荼蘼架子旁。

其時正逢花開時節,花架上一片濃蔭密布,色黃如酒的花朵開的茂密,陳氏同傅月明立在此間,從外頭是一絲兒也望不見的。

傅月明走到架子後頭,立住腳步,向陳氏微微一福,笑道:“舅母,甥女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陳氏不明所以,便笑道:“你這丫頭,怎麽同你舅母客套起來?有話自管說就是,你舅舅在世的時候,也是最疼你的。”

傅月明微笑道:“表弟雖比我小了幾個月,今年卻已有十三歲了。我還罷了,一介女子,讀書多少都是沒要緊的。表弟卻成不得,男兒家的前程是經不起耽擱的。如今表弟身上還沒個功名,朝廷卻是一年一大選,這樣拖下去,可要到什麽時候?再上兩年,表弟大了,表妹也要出閣,外公又上了年紀,家裏這幾件大事都指着舅母一人。外祖家裏那點子家底,舅母是再清楚不過的,屆時表弟再沒個功名榮身,難以說親且不提,又沒個進項,婚喪嫁娶的,這點子家底只怕就要淘渌幹淨了。再者,表弟是個男兒,就娶個小家子女兒,也過得去。表妹可得指着娘家,聘個好人家才是。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表妹倘或為此所限,不得良配,豈不誤了終身?舅母還該在表弟前程上頭,多多着力才是。”一席話畢,她又趕忙笑道:“甥女多嘴,舅母勿怪。”

陳氏聽得這樣一番話,句句直戳心坎,件件皆是心頭所惦,不禁動了心懷,握住了傅月明的手,連聲嘆道:“好孩子,難為你竟想如此為我着想!你說的這些,難道是我沒想過的?我在家裏,夜夜的睡不着覺,心裏轉來轉去,可不就是你表弟表妹這兩個業障!你舅舅走的早,公公又上了年紀,頂不得事,仁哥兒又是個半大孩子。家裏樁樁件件都指着我這個婦人,婦道人家,沒腳蟹的,能夠怎樣?這世間之事,多有咱們婦人做不得的。我心裏焦躁,總是無可奈何,眼淚打從肚裏流,誰能知道!待說不管,一條繩子吊死了幹淨,又怕去那世裏見了你舅舅,沒法交代。”說着,那眼圈就紅了。

傅月明聽着,見她傷懷至此,便勸了幾句,又道:“舅母也不必如此,再熬上幾年,待表弟大了,就好了。我今兒同舅母說這些話,意思就是請舅母為表弟前程着想,不要因為家計一時的艱難,就誤了他的前程。”陳氏聽她如此說,心裏忖道:這丫頭不會白說這些話,我再問問看着。便假意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只是家中實在沒有力量聘請先生,外頭的學堂書院,良莠不齊,又難保沒有淘氣的學生混在裏頭。蒙着頭投進去,白送銀錢,書讀不出來也還罷了,再惹上些是非,反而得不償失。”

傅月明微笑道:“适才舅母說的季先生,不就很好?既是祖父看中的,這段才學想必錯不了的。”陳氏赧顏道:“話是不錯,但家裏的境況,月兒你不是不知。實在沒有這個力量,本想今兒來這兒求求你母親。卻把話給說擰了,本是給仁哥兒請先生,卻把你給扯了進去。你母親嫌他人太青年,進內堂教書多有不便,心裏不大肯應承。”

傅月明笑道:“既這般,舅母如何不回去請祖父來說?若是祖父的話,母親必然肯聽的。”陳氏聽說,頓覺開悟,喜孜孜道:“月兒說的極是,我怎麽忘了這個!待我回家,請公公跟姑娘說。仁哥兒是他的長孫,他最是看重的。姑娘又極是孝順,一準兒成的。”

傅月明眼看她欣喜難以自持,怕她一時說走了嘴,又忙笑道:“舅母待會兒進去,可不要向母親提起此事。母親知道了,可要責怪我的。”陳氏趕忙陪笑道:“月兒一番為我的心思,我豈有不知?難道我糊塗了不成,倒叫月兒在姑娘面前難做!”

傅月明聞聽此言,心裏還有些話要說,還未出口,臉卻先紅了,好半晌才低聲道:“還有樁事要求舅母,不知成不成?”陳氏心裏微微奇怪,嘴裏只是說道:“有什麽自管說來,都在你舅母身上。咱們是打不斷的親戚,還用得着這樣客套?”

傅月明紅着臉,笑着輕聲道:“舅母回家求外祖時,定要讓仁哥兒到這邊來讀書才好。這邊地方寬敞,飯也是現成的,茶也是現成的,讀書吃飯都便宜,也省的表弟回家再陶騰舅母,也可省出好大的嚼用呢。舅母說,可好?”陳氏聽這話,裏裏外外都只是為着自己的意思,哪有不願意的道理!當下沒口子的應承。

兩人說了一回話,傅月明張眼望見自己的丫頭桃紅自屋裏出來,正立在廊上四處張望,怕有事來尋,就同陳氏說了一聲,二人便散了。

這陳氏自行走去淨手,一路低頭悶想:這丫頭從來是個沒心沒肺的,怎麽今兒忽然走來同我說了這麽一大通的話?這事兒于她沒半分好處的,她倒為什麽平白幫我呢?想了半日,只不得個緣由。待走到茅廁解了手,出來迎頭看見兩只蝴蝶在花枝上飛舞嬉戲,心裏猛可的就想到:莫不是這小妮子大了,思起春來,看上了仁哥兒?故而才一力撺掇我叫仁哥兒過來念書?!

想至此處,她倒滿心歡喜起來:傅家殷實興旺,廣有家財,卻後繼無人。傅月明又是正房的嫡出獨女,将來出閣,陪嫁必然豐厚。傅沐槐只這一個女兒,又是疼愛有加,結親之後往來走動更加便宜,那好處自是不必說的。兼之月明人雖不大,卻已露出美人兒的模樣來了,再長上幾年必是位殊色佳人,脾氣性格又是溫柔和氣一路的,閨閣氣度亦也不凡,又是自己的親外甥女,在自己眼皮子下頭長起來的,知根知底兒。上哪兒再去尋,比這更合适的媳婦兒去!這門親事,可是人財兼收的一樁美事,倒可仔細打算打算。

陳氏滿心盤算着,慢慢往回走,路上就碰見自己的小丫頭纂兒出來找尋。一見着,那丫頭就說:“太太往哪兒去來?客人來了許多了,姑太太正忙着招呼呢。熱鬧的了不得,太太還不快去瞧瞧。”陳氏便壓下滿腹的心事,嘴裏滿應着,快步跟着她回去。

傅月明自荼蘼花架後頭出來,走到廊前問桃紅道:“可是有事兒尋我?”桃紅卻搖頭道:“不是尋姑娘,是太太要打發人往前頭傳句話。不巧冬梅與夏荷都不在屋裏,就使了我出來。我正要往前頭去呢,偏綠柳又去淨手了,我怕姑娘回來沒人伺候,等她來了再走。”正說話間,可巧綠柳就回來了,桃紅便往前頭去了。

傅月明同綠柳是沒話說的,就在廊上坐了,望着院裏一株西府海棠怔怔的出神。

早在上一世,她便對季秋陽芳心暗許,若非他性子太硬,不肯入贅,無論如何傅家也不會為唐睿鑽了空子。上一世,先生雖不曾明說,但詠桑寓柳,卻總在似是而非之間,有情無情也總在一線之隔。落後自己失勢落魄,他硬是為了與他毫不相幹的事情,丢了自己的性命。那他于已,該當是有意的罷?

想及這些往日情懷,她不免有些情難自抑,臉更燒的通紅不已,連連嘆了幾口氣,才回過神來。

撇開這些舊事,她心中又忖道:前世,季先生來家教書,是為家西邊木材鋪的掌櫃李老爹舉薦來的。怎麽到了今世,卻變成舅母保舉的了?且上一世,因着先生本性淡泊,于功名利祿極不放在心上,故而在舉業上也不甚用心,至始至終也只是一個庠生[1]。怎麽今世就變作了一個貢生?

須知,貢生乃府州縣生員中資質優異之輩,為州府選送至國子監為學生者。要入此列,不止學問要好,更得人情練達,打通州府地方等各處關節。依季秋陽上一世的脾性,他是最厭此等勾當,今世倒怎有這樣好的心性,同官場中人打這些交道?

這般忖度了一回,百思不得其解,重生回來,好似許多事情都與上一世大不相同了。往後的日子,倒要仔細打量着過了,萬不可掉以輕心又為人鑽了空子,算計了去。想至此處,她忽又忖道:他既做了貢生,朝廷每歲撥下的食饩[2]是不少的,并非再如上一世那般清貧,他還肯來做這行當?

這念頭在心中一轉,她不免有些怏怏的。正在無趣之時,一小丫頭子忽從外頭跑了進來,滿面倉惶,嘴裏喊道:“了不得,了不得,廚房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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