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撕碎的回憶

“久次良……”

不知為何,大岳丸喃喃自語。

屋內萦繞的淡淡的甜味,無時不刻告訴大岳丸:他确實生活在這裏,在一個若不是上司的命令,大岳丸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踏入的不起眼的郊外舊舍。

大岳丸從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再見到那個男人。他過于天真,以為自己切斷了所有的聯系。

在昏暗的二樓走廊裏,大岳丸被領到一間房間前,門微阖,內裏的光偷偷的流到實心木板上,像涓涓流水漫至他的跟前,淹沒他的皮鞋。

他可以從門縫裏捕捉到那個男人,屋主人正穿着襯衫加背心倚着沙發的橫梁,平放的雙膝上放着一本不知名的硬殼精裝書,手裏捧着茶杯,似乎剛剛讀完一章正準備喝茶作息。他察覺到門外細碎的動靜,便放下剛拿起的茶杯,擡頭朝門處望去。

“零丸。”

是久次良的聲音,低沉的,沒什麽變化。

久次良明明是在喚大岳丸身邊人的名字,但大岳丸的心卻緊跟着被懸緊,呼吸變亂,心跳加速,時隔多年,他居然還會對他的聲音感冒。

“良哥,他來了。”

零丸的神态舉止上坦露的是對久次良的敬意。他引大岳丸坐于對面的沙發後,又端來與久次良同款的茶杯,以及一小托盤的糕點。零丸打理完後便默默離去。

冒着熱氣的水流注入盛有小把苦丁茶葉的杯中,徐徐熱氣蒸騰出來,裹挾着清香,随着大岳丸舉杯微抿的動作,透明的液體便被餘波蕩清、晃開,被浸染。

聽上去,好像每天都在等。

舌根處蔓延開的苦味,讓大岳丸露出難堪的表情,他咂了咂舌,随性的攬過旁邊的涼水壺,倒了杯涼水咕嚕咕嚕的咽下去,才算解澀。

久次良對他的冒失只是淡然微笑,随即自己小抿一口,沒有大岳丸反應那麽劇烈,眉毛都沒動,平靜的将茶杯置于茶幾上,沒有說話的意思。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做事向來游刃有餘的道上人,竟覺得有些力不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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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介Alpha的久次良,在大岳丸面前表現的像個唯唯諾諾、任人差遣的Omega。大岳丸見對方沒聊天的意思,眼正巧落在冒着熱氣的茶上,他眼咕嚕一轉,鬼主意便冒了出來,他微昂着頭。

“你不覺得這茶很苦嗎?”

“苦丁茶。”

久次良答非所問,大岳丸毫不領情。

“我知道,我的信息素味。”

“不苦……很甜。”

久次良遲疑了幾秒,察覺到對方不信的神情,于是他為了證明不苦便仰頭将滾燙的杯中茶一飲而盡。

實際上,還是苦得要命……

只是久次良天天喝,習以為常。他的精神習慣了,肉身卻依着天性無法容忍如此苦澀之物。

久次良打了個激顫,惡心感洶湧而至,他捂着嘴咬着牙硬扛着,視線在身形劇烈的顫抖中晃得模糊,好像被水嗆到了,他止不住的拼命咳嗽。

眼眶很快被濕潤,臉漲得通紅,狼狽之際,大岳丸捏着曲奇餅幹的手湊近他的嘴,另一只手輕輕拍打他的後背,順着背脊緩和的來回捋,

“良……”

身體在大腦還沒思考的時候就已經行動了,大岳丸擔心久次良,想都沒想就抓了塊餅幹沖了過去,他還想着久次良吃完餅幹後再給他倒涼白開喝。

“笨蛋。沒事吧。”

笨蛋,很久沒聽到他怎麽說自己了……總幹蠢事嗎。久次良垂下眼,搖了搖頭。

“我沒事。”

上次這麽喊他是什麽時候呢?

好像是幾年前的舊事了。他們還在鈴鹿山活躍的時候,那日晚上,久次良答應大岳丸做他的眼,撒手不幹黑事的“浮鯨”一心一意的為其一人提供情報。

道上黑吃黑是常态,販賣情報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像久次良這樣直接“賣”給警方的,鳳毛麟角,估計只有他在做。當然,他也要得到好處。

有時是拜托警方那邊打壓“浮鯨”的競争對手,或是集中打壓某些黑貨,這樣他們能賣更好的價格,更多的還是他們首領自己的私欲。

久次良會要求大岳丸和他上床。

他們一般會找很偏遠的旅店,或者直接在久次良的私宅裏掀起翻雲覆雨的情潮,兩人都是提完褲子就跑的人,每次結束後,他們會互相依偎着躲在被窩裏,唠嗑小段時間,然而昏昏睡去,次日才分開。

“困嗎,困就睡吧。”

久次良溫熱的手掌貼上濕漉漉的後背,懷中的人匍匐着縮在被窩裏,突然的觸摸讓其敏感的扭了扭腰。

“沒……再聊會,久次良。”

大岳丸的聲線還夾着顫意,每次做都會消耗大量的體力,他平日裏訓練成的體力根本比不過久次良Alpha天賜的優秀體能,加之對方也有鍛煉。

“那就再聊會吧。”

明明眼皮早就耷拉到難以睜開了……面對大岳丸如此倔強的回答,讓久次良忍不住輕笑,他伸手想攬過那顆毛茸茸的腦袋,再靠近自己一些。

“晚安,久次良。”

大岳丸跌跌撞撞的沖近他,就着他的臉頰毫不客氣的咬了一口,甜膩的蜂蜜味便侵入鼻腔,好美味,大岳丸滿足的趴下來,歪着頭滿意的入睡。

“晚安,小探員。”

他們明明是戀人,卻從不提标記的事情。因為一旦标記,不同的信息素就會被相通,久次良身上若是沾染有條子的信息素,很難辦。這個是非難辨的時代,唯有Alpha對信息素的敏感度不會錯。

久次良不止一次被求着标記,大岳丸被肏開的時候會神志不清的吐相似的語句,他都一概當作助興的葷話。大岳丸自己也清楚被标記的麻煩,他與久次良的關系掩藏得很好,唯有天知地知。

兩人站在兩極,好像注定永遠不能走近。

誰知道呢。

聊到不确定的事時,大岳丸就會含糊的說,說這話時他基本都會坐在久次良的腿間,兩人在次日共進早餐,大岳丸喜歡久次良做飯,常常誇贊廚藝精湛。

對方煎了兩個雞蛋,全是大岳丸的。

喜歡就多吃點吧,你太瘦了。每當這時,久次良會掐着他腰間的精肉含笑道,我摸起來紮手。

又沒讓你摸,笨蛋。

小探員。

久次良……幹什麽。

我喜歡你。

我知道。

……

“我知道。”

“你殺人了。”

“是不是。”

“大岳丸!”

有什麽東西被人重重的擲過來,投碎了虛假的幻象,久次良猛地驚醒,回過神的他早被冷汗纏身,額前盡是虛汗,他被嗆得難受。

無力,他沒想過人醒的白天也會做噩夢。

久次良含笑謝絕大岳丸遞來的涼白開,自己默默的倒水,潤嗓,他終于招架不住,也不顧大岳丸還在身邊,自己彎下腰蜷曲着,臉朝地,隐隐落淚。

“真是的。”

大岳丸知道重情的久次良最愛幹這種事。明明身為一方之主,心靈竟比他還脆弱,可他不知道久次良只心系着他,再無旁人,唯一根系着線斷裂的感覺。

剎那間,色彩斑斓的靈動世界,重歸死寂。

“我放下了,你卻放不下嗎……”

大岳丸在久次良身邊坐下,手輕輕的攬過他,坐近了,便能聽見那人小聲的哽咽。大岳丸從沒見過他流淚,至少在他面前沒有。

感受到手觸碰的人直起身,大岳丸便收回了手臂,他目視着對方側過身,頂着濕潤的紅眼,又從茶罐裏抓了一把苦丁茶,滾燙的開水又燙開了綠葉。

“讓你失望了。”

騰起的熱氣迷失了兩人的視線。

一人繼續悶聲喝着苦茶,一人開始啃曲奇餅幹,誰也不理會誰。過了很久,大岳丸餅幹摸完了,他擦了擦滿是餅幹屑的嘴角,不情願的開口道:

“我有個難案,和‘浮鯨’有關。”

“鴉。”

久次良似乎很清楚大岳丸此行的目的,他沒兜圈子,直接亮出對方要找的人的名字。眼睛變得狹長,眯成縫,眼神告訴大岳丸,我知道他。

至于幫不幫需要另算了。

大岳丸很清楚久次良的性格,喜歡等價交換,饋以金則還以金。他一個小警督又能給久次良什麽好處,足以讓一個黑老大幫助他。

“浮鯨”在久次良入獄後便散了,他的餘黨及積累的財富被其他勢力瓜分殆盡,久次良出獄後什麽都不剩。又白手起家,兜兜轉轉,借着還算牢固的人脈又混到能混日子的地步,地位自然不及當年。

其實這些都是大岳丸一手造成的。

那年大岳丸與久次良一同合力圍剿了某黑組織,該組織與“浮鯨”是敵對的關系,裏面的人看不慣久次良和條子厮混在一起,在逮捕的時候罵罵咧咧。其中一人為甚,在審訊的時候,供出令大岳丸心寒的往事。

“你不知道吧,那家夥殺過人。他幫助你,只不過是閑得無聊找事幹,說不定哪天你就被他做了。”

那人信誓旦旦的模樣,讓審訊的大岳丸的心無法不動搖,他很相信久次良,可是……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我說,他殺人了。而且不止一人。”

“您不知道嗎……前些日子裏的鈴鹿山港口,發生的慘案,雖然兇手目前沒找到,也沒留什麽線索,但我偷偷告訴你,就是那個叫久次良的。”

“您若是不信,我的領口裏,貼着你們警方一直都找不到的證據,我們……可是拍到了。”

大岳丸自然上前去取了,審訊室裏無旁人,他故意躲開監控探頭,小心地從那人領口內側取出一張貼膠的小照片:冷漠的站在血泊旁,背對着他,看不見臉。

但他确信是久次良,照片中的人身着的風衣是他常穿的款式。深灰色,束腰,長到半膝。

鈴鹿山港口慘案發生的時候,大岳丸就在現場不遠處的集裝箱群中等久次良,那裏是他們私會的地點。那天,久次良意外的遲到了,并且大冷天的把風衣脫了折疊後挂在手臂上。之後,他再也沒穿過那件風衣。

說巧也不巧。大岳丸沒繼續審下去,他用專線電話喊了同事來接班,自己則直接約了久次良。

“小探員?”

“我知道。”

“你殺人了。”

“是不是。”

大岳丸很沖動,扯着嗓子沖着久次良吼道,他不給久次良思考的時間,直接沖上去揪住他的衣領,逼他低下頭望着他憤怒的雙眼。

“小探員……”

“你猶豫了……久次良。”

你明明和我說,你從來不會殺人。

“鈴鹿山港口……是不……”

“是。”

“久次良!”

為什麽會這樣,你一直都在騙我嗎?其實你也是草菅人命的大惡人,喜歡見血的勾當,濫殺無辜。

所有的所有都是你精心編造的借口與謊言,和我在一起也只為自己的惡心打上的掩護嗎?

整整一年多的掩護……

揪衣領時又快又狠的大岳丸,松開的時候動作變得很慢。大岳丸被氣得啞口無言,他沒想到對方如此坦然的承認了自己最無法容忍的罪行。

殺人。欺騙。

他的雙耳嗡嗡作響,轟鳴得他無法思考。思緒亂如麻,那一刻,他的大腦停滞了。

“久次良……你去自首吧。”手無力的放在對方的胸口,大岳丸忽然發現對方穿着是那件深灰色的風衣。

上面濺到的血跡,應該已經洗幹淨了吧,他輕輕的捏了捏下垂的衣擺,不出所料,久次良的雙眼閃過一絲驚慌,轉瞬即逝,大岳丸難過的捕捉到了。

而後,他搖搖晃晃的推開想抱住他的久次良,雙手伸到頸後,沒有任何停頓,直接解下那條,久次良送給他的勾玉項鏈,手笨的久次良做了很久。

他重重的擲了回去。

我好像……知道為什麽你一直不标記我了。口口聲聲說喜歡我,愛我,實則一直在利用我。Omega的條子真是好騙啊,只要用用信息素就好了。

你去找別的Omega吧。

大岳丸不記得後來說了什麽,他也不想記那些讓人心碎的寒心話。他與久次良單方面斷絕了關系,不管他願不願意。後來久次良有偷偷出沒在他工作的警署周圍,有狡辯的意思,不過全被他冷眼逼走了。

就算天下起傾盆大雨,大岳丸也自顧自的打着一把傘頭也不回的從工作的地方轉身向家的方向走去,留久次良一人傻站在陰暗的巷子裏,淋成落湯雞。

再後來,他在警署的食堂裏,無意間,順耳從同事嘴裏得知“浮鯨”的頭自首了,說自己就是鈴鹿山港口懸案的真兇。那頓飯,大岳丸一口都沒吃。

久次良,由于找不到足以佐證其犯罪的證據,而唯一勉強能作證的照片又藏在大岳丸手裏,他最後只以黑組織“浮鯨”的組織者,擾亂秩序入獄,被判了六年。

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判刑的那天,大岳丸義無反顧的去做了腺體密封手術,任誰勸都要做,鐵了心般。別人都不知道他與久次良的事情,只覺得他是個工作瘋了的Omega,為了升職,連自己的未來的幸福都可以放棄。

大岳丸不在乎。他已經……

對其他Alpha沒感覺了。

他有認真的計算久次良出獄的日子,幾近托關系得知他在獄中表現良好,外面似乎也有人給錢迎合,應該能提前出獄。大岳丸真的很關心他。

只是出獄那天,他再無勇氣面對他。

大岳丸站在看守所門外的瞭望塔上,遠遠的看着久次良穿着簡服等在門口,明明接他的車早就到了。過了很久,一直到日暮降臨,直到門口的警衛催促他趕快離開,久次良才有動身離開的意思。

從此再無交集。

久次良出獄後不再在警署樓下徘徊,宛如人間蒸發般,銷聲匿跡,大岳丸不在乎他還在幹什麽勾當,只要不是那種給錢就辦事,踐踏生命的……

得知他在為條子辦事的時候也是今年初,海鳴公開了他與久次良的合作關系,在場的除大岳丸以外的人都是大吃一驚,疑惑不解,唯有他心靜如止水。

并不意外,他也許真的錯怪了久次良。

誰會在淩晨的大冬天特地為不愛的人出門,只因為一句“我好像發情了,有些難受。”就從城市的一邊趕到另一邊,還放棄了手上正在談的生意。

誰會。如果久次良更在意錢的話,肯定會讓他自己随便喝點抑制藥水先吊着,然後解決完生意後或次日再派人去接他過來,絕不會輕易的動身。

到頭來,真正放不下的人——

其實是大岳丸自己吧。

多麽跌跌撞撞的兩個靈魂啊。

“對不起。”

大岳丸垂下頭,小聲的道歉。

“久次良。”

“沒必要。我是罪有應得。”

久次良淡淡地說道,他摸了摸大岳丸的蓬松的棕發,感受到對方顫抖的雙肩,頓了頓,

“不要再想那件事了。”

心照不宣,久次良知道大岳丸還傻乎乎的執着于那些有的沒的的陳年舊事,“一個人如果想要改變勢的話,都要付出很重的代價……我挺好的。”

有些東西該放下就放下吧。有些東西。

“我知道!”大岳丸甩開了他的手,他愣愣的望着同樣驚愕的久次良,為什麽,明明自己根本不想這麽做,身體卻自做主張。“抱歉,久次良……”

“那麽長的車程一定太累了吧,時間也差不多了,不如今天就到這裏吧,大岳丸先生。”

不要這麽喊我,久次良。雖然我現在是警督,但是……大岳丸看着久次良橫抱起他,沒有掙紮反抗,他一頭将自己埋進對方的懷裏,心情複雜。

“密封手術快到期了,情緒波動再正常不過。”

他連自己做了手術的事情都知道,而這麽多年來自己卻對他的事情一概不知。好愧疚,自己真是個冷血無情的人,大岳丸躲在久次良的懷裏啞着嗓小聲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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