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對于哈利來說,十一歲是人生的一個分水嶺。本是天生貴胄,卻一夜之間淪為階下之囚,雲端貴子跌入泥濘,奧斯本家族從此在王朝臣子名錄上銷聲匿跡。他看着父親在病榻上含恨而終,卻無能為力。他聽着那些冷嘲熱諷冷眼相待,強迫着自己面對家族潰敗、身負罪責。他在父親舊臣的幫助之下帶上了醫者鐵索——從此鎖住魂靈,鎖住人生,只為病者服務,無妻無妾,無子無女,以終身孤寂治病救人來換平白聲名,幸存之資。

如若說這七年生活究竟教會了他什麽,大約便是如何茍活于世,與這世态炎涼。

他想活着。他父親也希望他活着。奧斯本需要他活着。

天落雨水越來越密,哈利覺得後頸蔓延生長的詛咒符文隐隐作痛。最惡毒的懲罰,王族對奧斯本家族所下詛咒,以王儲之血為名,所有奧斯本都将帶着這恥辱永世傳承。他的身體被這詛咒纏繞削弱,他的氣息、他的血肉,為之吞噬為之要挾。

他真的想要活着——他想自由健康的活着。

“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瑪麗。請不要有任何懷疑。”

瑪麗·珍緊緊抱着他:“我從未懷疑過這點。即便我永遠無法成為你的妻子,可我也将自己所有一切都給你。我在乎你,我想你活着,也只想要你活着。可是原諒我哈利,我害怕了——我害怕如果你繼續下去,将會受到更加嚴重的懲罰。”她擡起頭,“這鐵鏈,”握住了男人胸口的鐵索,語義悲戚,“這鐵鏈可無法再救你第二次了。”

夜幕深沉之中,只有青年一聲無奈而沉重的嘆息,他撫摸着女孩濕漉漉的紅發,最終也僅僅只勸慰一句:“進廊道裏去吧,別再淋雨了。”

他用拇指為姑娘抹去眼眶溢出的眼淚,吻落在了她的唇上,帶着她朝花園側的長廊走去。他把自己的鬥篷取下罩在他身上,走廊之中便在這時有火光亮起。

瑪麗·珍發出驚呼:“殿、殿下——!”

光暈一下充滿了這陰冷潮濕的長廊,照亮頂上花牆。在光暈中站着的正是哈利那位舊友。彼得沉默無言靜站在那,他目光深邃,聽見瑪麗驚呼也不開口,只是看着這對男女,等待他們自行解釋。如此冷靜、淡漠,但哈利只望去一眼就知道,他雖不言不語,但并不代表他不憤怒,并不代表他一無所知。相反,他可能只想聽他們自己說。

彼得身後是他年輕的棕發騎士,一個德雷克。一個背叛了奧斯本的德雷克。

哈利下意識側了側身将女人護在了身後,躊躇之後,他還是保持應有敬意說了一句:“夜安,殿下。”

彼得開口了:“德雷克,送瑪麗小姐回房間。”

那名騎士朝小姐走去的時候,女孩手足無措的往哈利身後縮着。她有微妙預感,此時若選擇離開,恐怕之後再無機會與哈利再見面了。

“殿下讓我送您回去,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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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瞪大了眼睛,而令她難過的是,當那位騎士朝自己伸過手的時候,哈利卻沒有任何動作,他既不避讓也不不阻止,“哈利……?我想在這和你一起。”

男人卻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擡頭和德雷克說:“請一定要将瑪麗小姐安全送到房間。”

“這是自然。”

“哈利?”

他沒有去看女孩一瞬間失望的眼神:“回去喝一點我之前給你的藥水,不要感冒了。”

瑪麗·珍幾次想要開口,卻一時哽咽。她最終放棄松開了男人衣角,深吸了口氣,将自己的頭揚起,把手輕合在腰間:“麻煩你了,大人。”

“這邊請,小姐。”

廊道中兩個人的腳步聲漸息,在外雨水愈發大了,甚至傳來雷聲轟鳴。雨滴打在檐頂石壁上傳來沉悶聲響,水順着雕成枝蔓蜿蜒的房檐滴下。暖黃的光籠在兩個年紀一般的年輕人身上,然而這一份光亮也讓光無法照射之處陰影顯得更為昏暗,影子被拖長。

哈利有預感今夜他必須和彼得坦白一些什麽,但他不清楚,究竟坦白多少,才是足夠,坦白多少,才能将對對方的傷害降到最低。

“彼得。”

哈利先開口了,他感覺到對方目光看向他。

“你知道我這輩子覺得最懊惱的一件事是什麽嗎?”這個大男孩自問自答,“你竟然就是我父親口中那個‘該死的帕克’。”

“因為我是這個‘該死的帕克’,所以從我步入花都起,你都處心積慮步下這些陷阱,是嗎?”彼得靠在了燭臺下,他低下頭,五官下因光而投下陰影,“哈利,我從見到你到現在都從未懷疑過你,因為你是我的幼年好友,我信任你。我非常,非常信任你。”

“我很感謝有你這份信任。但是以前,你我是哈利和彼得,現在,我們是奧斯本和帕克。”

“你知道——”

“我只知道我們只是五年前的朋友罷了。”

他就這樣将話語打斷,不帶任何回旋餘地。哈利說:“彼得,五年足夠改變一個人很多。您身邊的大人一定告訴過您奧斯本究竟做了什麽,對吧?也許現在,從村莊前往王都的您對此并不在乎,可等到您坐上王位之時,頭戴靺鞨[1]金冠之日呢?您還會像之前那樣心平氣和的與我聊天嗎?”

“所以你才想要在我抵達王都之前殺了我?是這樣嗎?哈利?你是一名醫者,你知道就算我帶上王冠之日,不僅不會更不能對你下殺手——你封過誓,只要你項上帶着這鐵鏈,我就沒有辦法動你。”彼得深深蹙起眉峰,他實在想不出緣由,“而你卻說你要活着——你活着,沒有人能害你。”

哈利露出慘淡的笑:“沒有人能害我?”

他朝彼得走進,一般年紀,一般身量,但他卻遠比彼得要瘦弱得多。年輕人忽然伸手将長袍後頸處的繩子解開,露出赤裸的上身。

“看看這蔓延開醜陋的咒文吧,我的殿下——現在您還能坦然自若的告訴我沒有人能夠害我嗎?”

從他胸前好似蜥蜴鱗甲蔓延,顏色深綠,有的地方甚至還有不知名之物在肌膚之下暗暗湧動。這些符文交錯生長,沿着他胸腔一路向上朝後而去,并大有橫掃肩胛占領鎖骨直取咽喉的野性。暖色的光照在他身上,将這所有咒文照的一清二楚。

彼得心中隐隐為舊友遭遇感到抱歉,哈利重新将衣服穿上:“別這樣看着我,殿下。您不必為我心生憐憫。”

“哈利,你究竟想要什麽。”對方沒有承認他的殺心,僅僅告訴他自己悲慘遭遇,這讓彼得感到疑惑,“你的家族犯下的是叛國篡權之罪。我沒有辦法憑一己之力就赦免你,我沒有這個能力也沒有這個資格。”

“帕克,當年從白金之王的腦袋上取下皇冠的人不僅是你們。”

“成王敗寇,你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彼得說,“你說過你對你父親所作所為并不看好,我想你一定也是通曉這些。所以告訴我,哈利——”彼得沉下臉色道,“你既不想要我施以同情,又拒絕我對你伸以援助。你究竟想要什麽?”

“一份自由。”

“我說了我無法赦免你。我也沒有能力破解你身上的詛咒。”

漸漸有士兵圍過來了,哈利看着暗處刀刃銀光閃爍,他痛苦的捂住自己的眼睛:“彼得,我确确實實不想殺你,但是只有你能夠救我。我需要你的鮮血,能夠覆蓋所有符文的鮮血。你看到這些符文了,它不僅限制了奧斯本,它在吸吮我的生命力。我想活着,殿下,這就是我最卑微的祈求,我只想活下去。”

他擡眼看着彼得,目光之中閃爍着悲哀的瘋狂。

“我不想因這折磨變成魔鬼,彼得,你不會想看見的。我曾想過繼續隐瞞,但是今天,今天我們既然都站在這了,我向你全盤托出,徹底坦白——我只想活下去。這個詛咒會殺了我,我只想活下去。”這一次他上前了一步,他顫抖的握上了彼得的手腕,“我知道我做的事你未必會原諒,但是……我祈求你,彼得,請不要因此背棄我。只要您願意治愈我,只要您願意将您的血給我……我願意做任何事情回報你。奧斯本家族永不複興,心甘沉寂。我發誓,彼得,我發誓!”

彼得看着他眼中的瘋狂,他感受到對方掌心低溫,感受着他手指纖細而用力,感受着他的指甲深陷在自己的肉裏。

“不。”

許久,他終于回答。

“不?”

絕望籠罩住眼前的年輕人。

“哈利,你所做不是為你自己存活,也不是想求我諒解。”

“那你以為——!”他拔高了音量。

“你只是想要報複。”彼得卻依然冷靜答複。

那句“血債血償”,那關于“害蟲”的謾罵。奧斯本家族忠臣不少,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願意離開舊主綠魔轉而侍奉紅獅。

“瑪麗·珍對你所說深信不疑,因為她愛你,她若愛你便不願去想那些可怕的陰謀詭計,畢竟任何一個都會把你推入不複深淵。可是哈利,”彼得用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可惜我只是你的朋友。我多想你跳出那些家族稱謂,我反複告訴你,我只希望我們維持彼得與哈利的友誼,可你不願。”

“我們無法——”

“我們可以。你不願只是因為:如若沒有‘帕克’你也就無法對我施加報複了。”在他手輕輕揮下,那些披甲士兵沖上來按住了年輕奧斯本的肩膀。

彼得目中有失望:“哈利,我多希望我們還是那個村莊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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