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舊歷571年。
村莊被大雪包裹,寒冬凜冽,河水冰凍,草木憔悴。在田埂北面有一片矮房,房檐低矮,冰淩懸挂,屋門與窗上都蒙着厚厚一層冰霜。
屋中爐火跳躍缭繞,坩埚之內草藥烹煮,沸騰的液體翻起青綠色氣泡。以灰褐色為主色調的卧室內,重病的婦人虛弱卧在厚重的床毯下,她的丈夫與另一對夫妻面露愁容站在坩埚旁,他們低聲對話,偶爾有兩聲嗓音忽然拔高,又叫其中那位夫人呵了下去。屋外,年幼的男孩坐在客廳爐火旁的地毯上,睜着眼好奇朝裏面看來。
那年彼得六歲,他只記得母親病的很重,入冬以來整日昏沉,不見清醒。偶爾醒來也只能說一兩句簡單話語。她無法再将彼得抱在懷裏,也不能站起來給唯一的孩子再做一餐晚飯。那是離開王都後他們過得第一個冬天,也是母親過的最後一個冬天。
如今少年已記不起究竟那天父親與本叔争吵的是什麽,他只記得一把匕首劃過父親懸于坩埚之上的手掌,猩紅的血珠落入藥劑,血紅色的煙冒氣,氤氲水汽仿佛在他眼前構出一個蜘蛛猙獰輪廓。
母親喝下那碗藥,卻再未醒來。
父親以為自己的血能夠救他,因為那些巫師都是這樣說的,王族之血是光之神的饋禮,其有着無上魔力,長夜漫漫,唯光聖潔,光洗滌一切。父親抱着這樣最後的希望,想借由自己的血去救瀕危妻子性命,又怎能想這竟加快了他愛人的死亡。
帕克确實已為王族,五十餘年統治,再也無人敢于反抗,但他們永遠無法成為所謂光之神所眷顧的子民。
蜘蛛之血無法救人,不論是誰。
苦鹹的海水從彼得頭頂倒下,哈利将空了的水囊收進懷,用一片柚子葉在他的額前輕點:“願您在綠魔島上好運,殿下。”
他的手被緊緊綁着,粗糙的麻繩在他手腕上摩擦,片刻就能瞧見血痕。嶙峋岩石組成一片嶼岸,貝殼群緊貼在上組成了青灰色的外殼。水浪翻打,暮秋疾風中孤寂的幾頭潛鳥順風繞着海岸飛旋,偶爾發出一兩聲的鳴叫。
擡頭望去,不遠便是一座古舊的城堡,那青銅色的城牆和猙獰的石像鬼伫立四周,長久受風吹日曬,難免會有缺損。城堡所有建築看起來都是如此沉重高大,想來奧斯本家族當初建立此地之時,仍有霸領海域之氣,百年而去,如今卻早已荒廢大半,若非這些年來尚有資金維持,恐怕早已坍圮于常年風暴蹂躏之中了。
上岸之後早已有馬車等候,哈利抱着瑪麗·珍鑽入車廂,命人将彼得重新關進籠子裏用另外一輛拉糧草的板車運送他。沿途而去,岸上鮮少能看見有人出現,大片大片荒蕪的土地,田野裏橫亘的野草荊棘,枯瘦矮小的樹枝艱難在海風中生長。那些破落的木屋仿佛随時都會随風化作灰燼。
彼得靠在鐵欄杆上朝外望去,所有的一切都讓他感覺到:這座島已經死了。奧斯本不僅失去了他的頭銜,更失去了他的子民。
沒有附庸的貴族根本沒有辦法被稱之為貴族。
彼得被關入奧斯本城堡下的地牢中,陰森濕冷,老舊破敗,此處牢房恐怕連沃森家的馬廄都不能比。蜈蚣、蠕蟲随處可見,更不必說老鼠、蟑螂。稻草之下甚至還有大片幹涸血跡,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留在這裏的。哈利離開前告訴他,一切都會遵照他所預定計劃進行,他将去準備解除詛咒的祭祀典禮,在這過程中便委屈殿下屈居此地。等到夜幕降臨,一切都将迎來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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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儲看着瘋狂的舊貴族關上鐵門,他屈膝席地坐下,潮濕的風從頂端小窗外吹進來,額前碎發濕漉漉貼着皮膚,被風一吹難免會有些頭痛。彼得冷靜的思考着自己目前境地,他早在船上時就已清點過自己身上帶着的東西,佩戴防身用的匕首、錐子都被搜走,唯一留在身上的鐵物只有胸口垂挂着的那枚圓形徽章。少年松開領口,取出脖子上挂着的物件。X聯盟的這枚徽章自他離開山谷之後就一直貼身保管,康納斯叔叔給了他那一枚琥珀蜘蛛之後,他便将兩樣東西系在了一起。
如今唯一讓他慶幸的,大約就是哈利未對韋德下殺手。并不是他在期待那個雇傭兵會如其所言,随時都能助他化險為夷。彼得不是小孩子了,經歷過死亡洗禮,他也曾親手拉開弓弦奪人性命,所以眼下情況,他清楚明白,一切只能靠自己。然而從這間地牢逃脫顯然是行不通的。他踩過這牢中每一塊泥土,夯實牢固,挖掘逃脫根本行不通。又或者是門與小窗。屋外守衛衆多,是哈利剩下最後一點精兵,而那窗戶僅能讓他将一只胳膊伸出。
現在能指望的,就是夜晚祭祀。彼得抱緊自己,他緊緊握着那枚琥珀與徽章,直到鐵環在他手心留下了印記,好似韋德手腕上那兩個深色刺青。
韋德發現自己越來越厭惡水。
撐船的是維克多,還好這家夥今天沒有喝醉始終保持清醒,不然他們還得多花幾個銅板雇一個不怕死的船夫來。妮娜坐在中央位置數着自己兜裏的寶石,都是她昨天晚上從花塔晚宴的貴婦人身上順來的,五彩斑斓閃閃發光,珠寶碰撞的時候還能聽見清脆聲響。
他們都披着灰黑色的皮革兜帽大衣,刀與劍放在了船艙裏。韋德靠在橫弦上擦刀,早在浮居,就已聽妮娜說了淩晨發生的這些事,他突然失蹤,哈利·奧斯本越獄而出驟然發難,被掠走的殿下與瑪麗小姐,那些炸毀的民居與船只。追去士兵都讓奧斯本用一種綠色的炸藥攔下,等剩下的人再追上去時,早已尋不到他們蹤影。
最終分析來看,哈利帶着人逃回綠魔島可能性最高。妮娜将這段時間收集到的情報作了分析,長期以來作為醫者的奧斯本一直有一項不知名的巨額支出,雖然明面上他已表示脫離家族,但顯然,整個家族只剩下他一人,這筆支出很有可能是用以繼續維護綠魔島上奧斯本舊宅城堡的。
德雷克得知他們啓程前往那個綠魔島時提出自己也要一同跟去,被韋德拒絕了,理由非常公正。
“我們需要支援。”雇傭兵難得嚴肅說道,“沃森家的騎士根本起不了什麽作用。這塊地方沒多少像樣的士兵,我們需要薩默斯的幫助。沒有人比你更适合去和那個老公爵借兵了。”
康納斯在騎士身後面色微妙。
“當然,我沒有別的意思。”韋德朝他聳了聳肩,和他們說,“我們不知道奧斯本究竟還有多少人馬,但要做最壞的打算。我帶人先進行刺探和潛入。最終營救需要兵力支援。”
他的分析沒有問題,符合邏輯,德雷克被他說動,康納斯公爵則依然保持沉默。他還在為之前的事情感到失望,大約也摻雜些許懊悔——自然不是懊悔将韋德趕走,而是懊悔為何還給了這個雇傭兵機會再次回來。
不過他們沒有那麽多時間解決舊怨,當務之急自然是将殿下救回來。
最終最快趕往綠魔島的依然是X聯盟的這三個人。
“妮娜——”
那姑娘擡頭看他。韋德把刀插回鞘裏:“你可以別數那些寶石了嗎?它晃得我眼睛都有些疼了。”
“現在不數我可怕以後就沒機會了。”
維克多用船槳拍了拍妮娜身側的船板:“說點吉利的死丫頭。你可有的是大把機會,這麽一個小地方的寶石就能滿足的了你?得去史塔克那偷才有意思呢。”
“哈,我可不是沒幹過。這不托尼·史塔克已明确下令不準我踏入他地盤一步了。”妮娜吐了吐舌頭。韋德說:“他只說‘多米諾’不可以。沒說妮娜不可以。”
“他也說了妮娜不可以。”妮娜聳了聳肩,“不過也對,他可沒說‘尼娜’、‘尼爾’、‘諾曼’不可以。”
“你的辦法可比人家的禁令多得多。”
“畢竟像我這麽可愛聰明的女孩子也少見了。”妮娜把寶石裝進了她随身帶的一個黑色絨袋子裏,“不僅可愛聰明,而且夠兄弟義氣。”
韋德坐直了身體,他忽然說:“其實你們沒必要陪我過來。維克多你大可繼續喝你的酒睡你的女人,妮娜,更多寶石等着你。”
“喂——說點吉利的!”這次輪到妮娜用這語氣說話了,“我只把這個當做一個普通的任務而已。奧斯本老宅怎麽了?當初什麽地方沒去闖過?再說了韋德,有沒有人告訴過你,煽情可一點都不适合你。”
“我是在實話實說。上了島一片空曠,根本難以掩藏。夜晚上岸,我們對地形又不熟悉,這個行動危險系數太高。”韋德低頭,拇指抹過刀柄,“島上兵力倒不是最大威脅,我更擔心的是奧斯本用的炸藥。”
“他難道還能炸了自己老宅不成?”
妮娜說完這話,卻發現兩個男人都意外沉默了,女孩面露異色:“你們……不會吧?”
維克多說:“傳聞奧斯本家族城堡底下埋了一整片的火藥,這也是為何當初國王雖然剝奪了奧斯本的封號與封地,卻獨獨沒有動綠魔島。”
“你難道還以為是國王宅心仁厚嗎?”經歷過這些的雇傭兵失笑,“因為當初奧斯本以此為威脅。不然你以為為何無人膽敢染指綠魔島?”
“……”妮娜終于收斂之前玩笑,“所以,今晚我們得在一片炸藥上行動?”
韋德點頭:“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得了吧。就算有炸藥炸到的也不是我。”她重新坐回去,抱着自己的寶石和弓弩,“我的運氣總是特別好,記不記得?這次也一樣。包括你們——我們會救出你的小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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