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沉重鐵門一點點升起,頂至最上方時發出的一聲巨響驚飛牆面上栖息的寒鴉。星點鳥獸瞬間飛散,繞塔樓一圈後又紛紛在尖頂落下。塔上積雪早已融化,堡壘之外,平原裸露出一片又一片灰褐色的石面。游浪人的歌聲随風悠揚,穿過堡壘城牆,穿過漫長邊線,穿過波濤河川。在那高聳的城牆腳下,有個坐輪椅的男人靜靜待在塔樓下仰起頭,那雙眼仿佛注視着頂端翻飛的旗幟,又好似跟随天邊幾乎小的只剩一點黑斑翺翔滑落的寒鴉。

他将自己的思維海潮向着四周展開,這些無形的絲線仿若如觸角般向外探尋出去。他感受着腦海之中所觸碰到的情感,那些隐忍、痛苦,那些思念、悲傷,那些彷徨、盼望。他感受着這些,感受着他們的低聲絮語雜亂無章湧入他腦海之中。

“……我的媽媽愛吃這個……”

“瑪利亞有一雙深棕色的眼睛……”

“或許我可以打一把新的斧頭,我家後面有片楊樹林子……”

“我該寫封信嗎……我女兒一定很想我……”

“……你看見馬車了嗎,是不是回王都的……”

“我是密林人……這真冷……我大概永遠都習慣不了基諾沙的天氣。”

那是士兵們交談時說的話,他們有的坐在平原裸露出的石頭邊,有的圍着一攏篝火,北地的春對南方人來說還是太冷了一些,這是穿多少件棉襖都改變不了的事實。

但這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努力将自己的思維再往外去,再延展出去,再廣闊一些……剎那間仿佛躍身空中騰飛的烏鴉身上,鳥瞰大地,狼煙四起,遠遠能看見河岸對面有大型村落與紮營。

不……那依然不是,他透過烏鴉的眼睛朝下望去,那是由羅傑斯将軍帶領地部隊。

查爾斯迫切的想再往外一些,他感受着烏鴉振動的翅膀,朝下而去。他想看看……他想看看……

“領主大人,羅根帶人回來了。”一個聲音将他從神思中一把拽回,像是頃刻間把他從雲端拉回了地面,查爾斯眨動着酸澀的眼眶,擡頭沒有說話,只是動手示意侍從推他離開這棟塔樓。

事實上漢克一開始并不建議他來這棟塔樓。

這是他當初摔倒落地的地方。他清晰記得——他記得當時艾瑞克站在窗邊那驚恐又慌張的神情,記得男人控制着周圍武器不斷翻伸想要拉住他的身體,他記得那些勾破他外衣的鐵片,記得瑞雯伸手妄圖變作飛鳥将他托起。

但他們都失敗了,他的身體仍不受控制得向下跌去,在失去意識前一瞬間,他記得他在他們腦海裏大聲說的那句話。

你們離開這裏吧。

接着黑暗将他包裹,當他再次醒來——他失去了他忠摯的好友,他失去了他疼愛的妹妹,他失去了他的雙腿。

在等待羅根前來書房彙報之前,查爾斯已經細聽了漢克對于三位受傷者的病情診斷結果。

“真正困擾斯科特和鮑比的不是傷勢,是他們的能力。查爾斯,他們在覺醒。”漢克推了推鼻梁上的銅絲玻璃鏡片,擡頭審慎打量着查爾斯的神情,“讓他們呆在堡壘是略危險的。如若他們兩個人不能很好控制住自己,可能會為他人帶來新的困擾。”

“冰……與光芒?”查爾斯翻看着手裏送上來的那份文字彙報,“我知道薩默斯家的孩子。他們總有辦法,這些孩子的意志力比我們想象要強。艾利克斯呢,他現在在哪?”

“聽說羅根帶他哥哥回來以後就已經趕過去了。現在陪在斯科特身邊。”

他揉了揉太陽穴:“你回來的路上,有打聽到別的事情嗎?”

“有關陛下?”

“有關國王親信部隊。”他看着漢克的眼睛,“那些傳聞,是真的嗎?”

漢克露出些許緊張神情,他舔了舔嘴唇,思索片刻之後還是十分确認的點了頭:“一切屬實,大人。他們做這些事,并且在北境之內散出謠言。我非常擔心,這對陛下來說将會造成極為嚴重的民衆危機。”

他知道這些事情勢必會發生,只要能給斯坦利造成困擾,菲斯克可是說無所不用其極。年輕的謀臣把手中的文本遞還給了他的醫師:“一會等羅根離開以後,讓此次随行的琴過來。關于情報方面,我還有事要問她。”

“好的。”

北境局勢一團亂麻,可隐約之間已能看見所有人意圖所向——這些人的野心、妄圖,他們毫無悲憫将一條條人命奉上,心滿意足腳踩白骨而行。查爾斯看着壁爐中圍着的一盆炭火,終于再無忍耐掀翻了桌前一盤未下完的棋局。

基諾沙之中近來漸漸流傳出一首歌謠。

“蛛絲上有玫瑰,

玫瑰用眼淚浸潤蛛絲,

蜘蛛用甜言蜜語安慰玫瑰。

但玫瑰一日日枯萎,

蜘蛛卻只是嘻嘻一笑。

玫瑰死了,引來蜜蜂,蛛絲包裹。

只有蜘蛛。

蜘蛛在網上哈哈得意的笑。”

這首歌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流傳進了大街小巷,不說兒童連街邊乞丐都會唱。

夜幕之下,小巷裏的歌聲戛然而止,什麽東西踢翻傾倒,繼而能聽見有人告饒。

韋德踹翻了那個唱歌的家夥放在地上的木盆,他的刀比他所想更早夾在了這個臭氣熏天的流浪漢身上。對方被突如其來的威脅吓得瑟瑟發抖,他緊靠着牆看着眼前戴面罩的男人朝他惡狠狠放出威脅:“別再讓我聽到半句,不然我立馬割下你的舌頭來泡酒!”

那人呆滞的連連點頭,韋德把刀鋒從他脖子前推開,眯着眼半威脅地詢問他:“你是從哪裏聽來的歌謠?”

流浪漢肩膀一縮,怯懦解釋道:“人人……人人都唱,我只是恰巧聽見了。”

男人把手裏匕首紮進牆中半寸迫問道:“老實回答,哪裏聽來的歌謠?”

“別!別!是——是有人晚上過來……”他瑟縮着結結巴巴開口,“他、他讓我們跟着唱,會唱的,就就就、就有吃的。只要唱一晚上,就有給錢。所以我們才唱的!別、饒了我,別殺我!”

韋德把匕首拔出來,眼神睥睨打量着他:“那他們晚上還來嗎?”

流浪漢縮了縮脖子:“今晚,還有錢。有錢……”

“嗯……這樣吧。”韋德在他身前蹲下,從口袋裏掏出一枚金幣,看見那人眼中露出貪婪,他一把把這枚金幣攥回手中,“這一枚金幣夠你吃好幾年,我教你一首歌,讓那群跟你一塊學童謠的人過來,你把他們都教會了,錢就是你的了。別想糊弄我,只要有一個不會唱,你的腦袋就該和脖子說再見了。”

“好!”這乞丐立馬坐了起來,“您說吧,唱什麽?”

……

其實這群乞丐并不是什麽值得費心思對付的人,韋德用袖子擦拭刀上血跡,看着躺在角落裏那兩個夜行打扮的家夥,把他倆的錢袋塞進包中。這兩個人韋德沒有什麽印象,摸了一圈,頂多有幾枚赫拉王朝銅板能大概提醒一下他。隔着幾條巷子,新的歌謠聲傳來,韋德扯緊面罩把刀收進鞘中往巷子外走。

[你知道做這些沒用。關鍵還是得去他身邊!]

【要我看殺殺人也挺好。殺殺人多多少少也能緩解一下你目前心裏的焦慮。】

韋德沒去理會他腦子裏冒出來的聲音。新的歌詞裏“傀儡”、“蜘蛛”,并不是他喜歡的詞彙,而且他也知道靠這麽一點,不可能改變整個北境。不過至少現在,他耳朵裏聽得舒服,他相信那個屋子裏的人也是。

進入基諾沙之後,這是最接近國王營寨所駐紮之地的城市。韋德找了旅館旁離房間最近的那棵樹靜悄悄攀上去。深夜攀爬從來都是他擅長的一部分。旅館的窗是開着的,裏面燭火躍動。

他找了個相對舒服地地方靠下,透過層層枝幹能清晰看見屋裏人的模樣。韋德把腰上的酒壺解下來朝嘴裏灌了口。

【偷窺……你的腦子是不是真的不行了?嘿!我們有光明正大的機會!為什麽你要選這個,嗯?】

韋德在心裏罵了一句閉嘴。他看見了有人走入透過窗所能看見的視野範圍之內——他一時有些激動支起上身,酒微微撒了出來。

彼得·帕克。

他看着年輕人把一卷地圖在桌面上展開,手中握着一支黑尾羽毛筆在上面圈畫,他時而閉目思索,時而眉目緊鎖在桌邊來回踱步。一瞬間有什麽東西攥緊了男人的呼吸,他貪婪的掃過他的眉眼、喉結,看着他新長出來的胡渣,明顯變高的身量,看着他蓬松開來長長了許多的褐發。

他已經不是一個小男孩了。他長高多少?現在是不是快和自己一樣高了?不,應該沒有,不過肯定比去年要高,這是一定的。

韋德又灌了口酒,那拙劣的燒灼沿着喉管向下爬過。他已明顯展開的五官,寬闊的肩膀。他還和上回分別是一樣瘦嗎?不過他想,這小鬼一定不會落下劍術、格鬥,厚重的衣物下應該是遒勁健碩的肌肉和恰到好處的身體線條。韋德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提醒着自己快從不恰當的幻想中出來,但越是這樣,思維卻越不受他自己控制朝着另一條方向去。

吻。是的,他想到了分別前他們的那個吻。該死的……現在他的嘴唇應該沒有之前那樣柔軟了吧?對了,還有,他明顯長大了,他還能像之前那樣把他抱起來嗎?

【是呀,他明顯長大了。你可以對他幹那些成人才能幹的事情了。】

彼得忽然察覺屋外樹木簌簌聲響,但是擡頭望去,窗外仍是漆黑一片,青年走到床邊,疑惑地四下張望。繼而苦笑,這幾日神經經繃疑心太重,也許不過是夜裏獸鳥出行,自己何必反複計較。這樣想着,他将窗稍稍合上,只留出一條縫。

而在他沒有看見的地方——那棵樹下,男人大字狀攤在枯草地上,手裏是握着喝了一半的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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