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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層毒’就跟它的名字一樣, 像是老婦人納的千層底子的鞋,每一層都是不起眼的薄薄布料一層一層疊上去, 不知不覺間縫制出成年壯漢用力絞都絞不壞的鞋底子。這毒也是一樣, 每一層服下去神不知鬼不覺。三五日看不出什麽, 有的也是服毒的人身體越發好了, 到了三五個月後,更是容光煥發,太醫無論如何都查不出來什麽, 反而會沾沾自喜自己調養有方。

直到藥量累計夠了的某一天, 服毒的人會突然全身繼發的潰爛膿腫,就像吹到脹氣的氣球, 到了爆破點上稍稍碰觸就會爆炸,再怎麽挽救都是來不及的。不出三日人就會在絕望痛苦中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身體化水露骨的死去。

如意吹着杯子裏的茶水, 惬意的在庭院裏聽着東宮那邊傳來的小曲兒。咿咿呀呀的唱的人心癢癢,小嗓子吊的就像是在床榻上給情人的助興。

兩個月前,曲公公給他的藥已經喂下去一半了。無色無味可謂是居家謀殺之良方。開始給王司歧服用的時候還有些手抖忐忑, 不過日子久了,心也黑了。

這條路總歸也是被他逼着走上的,能讓他死在自己手裏也算活該。

人在絕望時常會做傻事,譬如将曲公公給他的□□自己喝下去, 然後在臨死前向王司歧表明心智, 自己還是愛他的。

不過這個想法剛一露頭就自己呼了自己一個大嘴巴。

這麽就那麽賤呢, 難怪別人看不上!要死也要拉他做墊背!何況這麽多年過去, 自己雖然身為纨绔, 也不過是被人‘吹捧’的,但凡不招惹自己的人他絕不會招惹。壞事沒少幹,人也沒少揍,但都是有理有據,哼,算是替天行道。

一想到這兒,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就喂下去得了。反正最近太子總是醉醺醺的從新寵的秦公子那邊過來,舍不得折騰新寵秦樂,倒是舍得使勁掰扯他。

曲公公說過藥量大的話三個月足矣,如今再熬一個月就行了。

這樣想想,秋露殿裏的日子似乎不那麽難過了。畢竟到時候死遁的日子免不了風餐露宿,這裏因為太子常常光顧,最起碼吃食上是不會吝啬。不妨先享受享受。

将手裏握着的圓坨坨的鵝暖石扔到水池中,裏面沉浸了三顆大小不一的石頭。

“兩個月零三日。”

打了個哈欠,今日過的也是跟往常一樣無所事事。如意困倦的往寝宮趿拉着鞋走去。

不料,剛走上石階就被一個賊頭賊腦的小太監撞了一下。如意哎喲了一聲,小太監手疾眼快的往他懷裏揣了個什麽就慌慌張張的跑了。

往懷裏一摸,手感像是蠟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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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動聲色塞回懷裏,晃晃悠悠跟往常一樣回到寝宮,伺候他的小宮女到了晌午困頓的不行,如意照例讓她幫自己鋪好床鋪下去休息了。

自己脫了袍子,握着蠟丸的手指節發白,微微顫抖。

隔着床簾學曲公公的模樣聽了半天,小宮女打着哈欠細碎的腳步越走越遠。

面色麻木可手哆哆嗦嗦的打開蠟丸,将卷在裏面的娟紙鋪平,第一眼就看到落款上父親剛勁有力的寫着,愚父二字。

若說為何會寫這二字,還是得從童年肥胳膊肥腿的溫致遠說起。

當日王妃出門替姐妹家的女兒添妝,走的時候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讓王爺不要領小世子到校場去耍大刀,可惜王爺左耳聽右耳冒,鎮壓自己的媳婦兒一走,馬上歡快的領着寶貝兒子騎着大馬奔去京中大營操練。

小泥猴加上大泥猴玩的不亦樂乎,加之校場上多是真兵真搶的家夥,五六歲的小世子看着他爹跟別人比試厭煩了,自己跑去兵器架想要一把大刀。

後果可想而知,攀着兵器架的小世子被砸掉了兩顆大門牙,嗚哇亂叫着,小小年紀就顯示出無與倫比的肺活量和懵懂間初現出來的纨绔習性。

最終王妃心疼的抱着自己的兒子回娘家住了兩個月。王爺不斷的書信賣可憐,對着王妃一口一個愚夫,給小世子的書信裏一口一個愚父。

這本是要封塵的記憶,卻偏偏被眼前的一紙家書勾起來了回憶。

為了王爺的面子作想,他們一家只有三人在一起沒有外人的時候才會喊着愚父,愚夫。說起來這算是一家三口心照不宣的秘密吧。

如今這兩個字出現在這裏,加之熟悉難以模仿的字體,如意知道,這封家書十有□□是真的。

‘老臣,不敢再妄自稱呼,看過後請即刻銷毀。’

如意舍不得,又逐字逐句的看了一邊,想要把蒼勁的字體全部記在腦海裏,一直到了掌燈時刻才翻起身把紙絹連着剝下的臘皮都扔到燭火裏讓其灰飛煙滅了。

家書中寫着是足以撼動朝政,颠覆王朝的事。

如意忙完再次回到床上捂着劇烈跳動的胸口,根本消化不了。

‘老臣當日與倭寇征戰,誰料反王逼宮。狗皇帝弑殺剛剛登基的兄長王思遠強奪天下,名不正言不順。登基以後大殺四方,老臣忠良不留意絲火控。可他沒有料到的是,王思遠已經将自己的兒子送到老夫府裏。那日,夫人身懷六甲‘動了胎氣’提前生産,可惜早有太醫診斷會是‘一名男胎。’

‘夫人不得不将剛剛出生的犬子送出邊關,留得您在身邊養育。這些年來着實委屈您了。若是沒有狗皇帝逼宮,您必是蛟龍太子無疑!’

‘老臣苦心經營十六年,不甘心好生生的家國天下被狗皇帝治理的民不聊生,若是您父皇在位,一定是位為文韬武略,修養民生的好皇帝。那還會像現在饑民流竄,為官不仁。 ’

‘老臣迫不得已,更是為了先皇的在天之靈,修養聲息十餘年,終得機會握手重兵!還請殿下稍安勿躁,待臣殺入京城,扶您登基!’

如意閉上眼仿佛就能看到黝黑臉的‘父親’苦口婆心勸慰的模樣,原來是這麽一檔子事兒。怪不得‘父親’,不,反王能反的這麽幹脆利索。原來早就想好了下一步打算拿自己做幌子,自然不怕遺臭青史。到時候或是将自己立為傀儡,或是幹脆殺了滅口都是他一人說的算。

曲公公敲了敲門框,打斷如意公子的思緒。

“小主子,您想什麽入了神兒,倒是雜家吓到您了。”

如意的眼睛頑皮的眨了兩下,笑着說:“不礙事,你來,我問你八王爺是什麽樣的人?”

忠心?反王?謀逆?步步為營?還是老謀深算?

曲公公沒成想會被問這樣的問題,實在不好回答。說好,人家現在領兵造反熱鬧着呢。說不好,可是眼前這位的養育者。

“你過來,我看看你。”

如意懶洋洋的揮揮手,就像平時趁沒人時聊天一樣,招呼曲公公過去坐在身旁。

曲公公直覺不對,斟酌着開口怎麽才能溜之大吉。

不料如意施施然的走了過來,身上還帶着太子賞賜的蘭花香味兒。

“曲公公是有什麽着急的事兒,怎麽額角上都出汗了?”

“事情倒是沒有,不過是去禦膳房查看查看。順路過來看看您這邊有沒有短了什麽用度。”

“哦,既然無事,曲公公不妨說給我聽聽,八王爺是什麽樣的人?”

曲公公敏感的發現如意不再呼喚八王爺為父親,今兒這一遭跟平時完全不一樣,總覺得他似乎知道了些什麽。

“正如百姓所言,八王爺是個為國為民的好王爺,比起坐在皇位上的那位更是憂國憂民,替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憂國憂民?

這四個字能放到一般王爺身上?

曲公公警覺地發現如意的嘴角帶着一絲調笑,根本就是知道他說的都是一些胡話。

“ 你嘴裏喊的小主子到底是誰?”

難得見到如意歪着腦袋帶着孩童般的笑,純淨的笑容并沒有直達眼底。

“雜家說的自然是溫世子,也就是您啊。”

“你就胡捏吧!我要是真的溫世子,八王爺為何不在離別時交代我該怎麽做,而是通過一名內官讓我毒害王司歧?他既然有本事策反,自然不會使用這種下三濫的技巧,除非根本就不是他的意思!

強權在手只會用拳頭讓仇人服氣,這才是他的脾氣。我雖然是個纨绔,但不是個腦子都是水的蠢貨!你,另有主子,絕對不是他!必是沒八王爺的兵權也只能待在暗處穿插攪和的人,說吧,你的主子到底是誰?”

見到事情實在兜不住了,如果小主子真能想到這裏那也沒有什麽隐瞞的必要,曲潭挺直了腰杆,苦笑着拱拱手又撩起前袍跪了下來:

“屬下給小主子請安。”

如意哼了一聲,才不理會這一套虛情假意。

“屬下該死,不該蒙蔽主子。只不過一直潛伏在宮中如履薄冰,凡事萬般小心才會沒有将事實交代。”

“你可是小心了。”

聽出小主子語氣不善,深深磕了個頭,頭觸地磚。

“屬下歸屬于前朝皇帝王思遠座下,宮變前就被安插在反賊府中。而後聽聞主子落難死不瞑目,只得帶領小隊人馬潛伏數年,一邊休養生息,一邊找尋您的下落。後來得知八王府中世子出生,屬下就有了猜疑,後來在東宮見到了您,當下恍惚以為主子又活了過來。您與先皇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如意盤腿坐在桌子前,心裏不斷比對他和八王爺說的話。就狗皇帝雀占鸠巢這件事來說,他們說的都一樣,看來并沒有蒙蔽自己。

“所以當時你就知道我是誰了?”

“是,當時屬下就知道,您才是如今天下的主子,王澤羽殿下。”

如意覺得自己頭都要大了,自己一會兒成了假世子,一會成了前朝遺孤皇位真正的繼承人。

不過說到底還是他的死鬼老爸不會起名字,什麽叫王澤羽,王折羽,這不是明擺着讓人欺負的命嗎?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還有眼前這位低眉順眼的曲潭,說的話還有眉目表情都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也的确救過自己幾次,不過還是那句話,自己不是傻子。

‘千層毒’這份□□一拿出來,當時的如意就知道這人在這個關頭想些什麽。

如果自己意志不夠堅定被挫折打敗服了毒,是不是他就能給自己一個出路遁走好離了是非?

如果今天不把話說明白他是真的會在後來告訴自己嗎?

低頭凝視着跪在地上的曲潭,眼神中陰暗不明,身上皇家血液慢慢點燃。

曲潭默默的擡起頭想要窺視,不料被小主子的眼神吓的一激靈,霎時還以為逝去的主子低頭俯視着自己。撕碎他的僞裝,直逼內心深處不與人知的地方。

“屬下知錯。”

如意微微點頭,伸手攙扶起曲潭。

“如今澤羽在宮中能仰仗的只有你了。”

這話說的極重,哪裏有主子這麽對屬下說仰仗不仰仗的?

可是曲潭明白,小主子這是要他表明立場,也向他表示他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心中百轉千回,最終還是說出口:“屬下定将主子送上皇位。”

從今日起,王澤羽不再是小主子,而是自己真正的主子。這是先皇的遺願,也是他的宿命。

“屬下還有一事想要禀明。”

“曲大哥不必這麽見外,沒人的時候就當是家人相處。”

“這多謝主子。不過有一件事還請您要萬般謹慎。”

“八王爺那邊嗎?”

如意笑了笑,他哪裏不知道他們打着什麽鬼主意。

不就是想要借着自己的旗號奪江山嗎?倒時候真要是讓他們殺進皇宮,指不定頭一個殺的人是誰呢!

“八王爺其心可誅,未必就是個能使喚的主。稍加利用即可,他的話不可當真。”

曲潭還是不放心的叮囑,在他心中即便少年一夜長大,也不會很快捋順其中的奧義。

“我自然知道。他能将我留在宮中就已經表示孤注一擲的賭上一把。都說燈下黑,還有什麽地方比起皇宮更适合藏匿前朝遺孤的?哈,說的那些話也就是想要穩住我不要做傻事亂了他一統天下的步驟。至于我,有□□氣留着夠他利用就行了。

我懂,我哪有什麽不懂的。唯一不明白的,就是為什麽人的心會這麽狠呢?你說呢,曲大哥,你狠起來的時候是什麽樣呢?”

曲潭退後兩步,搭在自己肩頭上的手臂依舊帶着王司歧特賜的皇家蘭花香。聞在他的鼻子裏像是催命的鬼氣,讓他又懼怕又不得不去面對。

他知道自己狠起來什麽樣,就是親眼見着自己所愛之人,自己的主子被人百般蹂躏還做個縮頭烏龜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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