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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習慣了你在黑暗中為我點煙
火光搖晃,你總是悄悄地問
猜猜看,我燙傷了什麽
——北島《習慣》
“已經出了市區,大概半夜能到。”
天朦朦胧胧地黑了,蒼白的月亮逐漸升起,群青色天幕和大地的交界處泛着燃燒後灰燼的橙紫色。
高速公路上,尹時京握着方向盤,漫不經心地問副駕駛席上的人:“蕭恒,前面是休息站,你要不要下去解決一下個人問題?” 他的皮膚很白,像一整塊大理石,手背上隐約透出青紫色的血管,指甲修剪得光滑圓潤,袖口挽起來,凸起的腕骨和消瘦的肌肉輪廓顯得異常性感。
蕭恒點頭,說要去一趟洗手間,但他想知道的根本不是這個而是別的東西。
大約是下午四點,他接到尹時京的電話,說尹家老爺子去世了。驟然聽聞如此噩耗,他有些沒反應過來,話還卡在喉嚨裏,尹時京就問他在不在家。
“我在,有什麽事嗎?”
尹時京只說讓他在家等他,然後挂了電話。
“老爺子是怎麽去的?”春節時他有上門拜訪,那時老爺子氣色和精神狀況都相當不錯,“是病了還是……?”還是意外?他想象不到為何不出一年人就沒了。
“四月查出了胰腺癌,晚期,想着這個年紀化療太折磨人就選擇了保守治療。早晚的事。”尹時京目視正前方的道路,表情平靜,“午飯後走的,羅姐以為是午睡沒起,準備叫他起來,結果走近一看才發現沒呼吸了。”
車子開進休息站停靠,蕭恒發現他并不打算跟自己一起來。
“你不來嗎?”他們在公路上行駛了一個多鐘頭,接下來還有更長時間。
“暫時不用。”尹時京将車停好,降下車窗,“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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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站裏冷冷清清的,蕭恒先去洗手間解決膀胱問題,然後進一旁的24小時營業便利店随便買了三明治和飲用水。回去的路上,打老遠他就能看的尹時京不在車裏,而是靠着車門在抽煙,通紅的火星在漆黑的周邊環境裏格外顯眼。
尹時京閉着眼睛動也不動,像是在小憩,察覺到有人靠近很快睜開。
“回來了?”他的臉藏在煙霧後頭,模糊了深刻英俊的輪廓,頭發散落下來遮住眼睛,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皺,而就是這有些狼狽的模樣讓他看起來多了幾分煙火氣,不再像個沒情緒的假人,“上車吧。”
“要不要換我來開?”蕭恒回國第一年就考了駕照,平時也是開車上班,“看你累了的樣子。”順便将剛買的礦泉水遞給他。
“過會吧,過會累了會喊你的。”尹時京将煙掐了,擰開瓶蓋喝了一口,“待會到了也不一定能睡,你可以趁在路上先睡一覺。”
“我還不困。”平時這個點他才剛下班回家,怎麽睡得着?
尹時京看他一眼,沒說什麽,發動了車子。
接下來的一路上尹時京沒開車載,靜默籠罩着他們,先前說不想睡的蕭恒看了會手機,漸漸地閉上了眼睛,陷入短而輕的睡眠裏。他夢到了很多東西,又像是什麽都沒夢到,大片蒙太奇的白光黑影從眼前驚鴻掠過,最後定格在兩張遺照上頭。
睡夢裏他感覺有什麽湊近了,半睜開眼睛發現是尹時京傾身過來,手裏還拿着東西。
“到了嗎?”這是他第一時間能想到的。
“還沒有,我下去一趟,你就在這裏等我。”
“那現在幾點?”
“快十點了。”
“這麽晚了嗎?”
蕭恒揉着眼睛坐直身體,但是他起來得不是時候,兩人臉龐正對上,近得都能感受到對方濕熱的吐息,看見瞳孔裏自己的倒影。尹時京的鼻梁很挺,睫毛很長,眉眼如畫,令人心跳忍不住加快。
最後是蕭恒先一步調轉開視線,倒回座位。
“冷的話蓋這個。”尹時京将手上的東西交給他,原來是條毛毯,“繼續睡,我不太累。”
說完他拉開車門下去,留蕭恒一個人在座位上翻來覆去。
方才短暫的一瞬間,尹時京那遺傳了未曾謀面生父的灰藍色眼睛裏頭藏了些東西,只是想一想就讓人心裏像是被搔了一下,有幾分癢。
他們隔天半夜三點半才到尹家老宅。
途中尹時京拗不過蕭恒,讓他開了兩個鐘頭,下高速再換回來。
沿途的景物慢慢變得熟悉,蕭恒的思緒飄出老遠:尹家世代經商,傳到尹時京這一代家底已頗為豐厚。尹老先生從公司退下來後一直住在老宅,他母親是尹老夫人一貫疼愛的侄女,父母還在時總登門拜訪,後來他雙親過世,兩家人漸漸斷了聯系,直到這幾年才回溫。
院子裏種了幾顆高大的鳳凰木,每年六七月開花,一片片連綿的小花,即使是在黑夜裏也知道是紅豔豔的顏色,跟燒起來似的。
蕭恒第一次見到尹時京就是在鳳凰花的花期。
尹老爺子膝下有一雙兒女,尹時京是他外孫,是小女兒尹瓊在國外時和某不知名男人春風一度的産物。尹時京的出生被她死死隐瞞,直到五六歲将要畢業回國才讓父母得知他的存在。
來開門的是保姆羅姐。她算是這裏的老人了——從很久以前起就在尹家做事,到現在已有十幾年。她面容有些憔悴,沒精打采的,垂着頭,眼神飄忽不定。
“哎呀,你們……你們怎麽現在趕過來了?”她連忙開門迎他們進來,又看到後頭,“開車來的?……這大老遠的,多累呀,吃了東西沒?”
靈堂設在一樓大廳,蕭恒他們換了鞋過去往銅盆裏添了一剪子黃紙,又上了柱香。
“我外婆呢?”尹時京問出了蕭恒心裏的問題,“羅姐你沒陪着她麽?”
“老夫人睡了。”羅姐帶着他們往裏走,“我好不容易哄睡着的,唉,她身體也不好,接下來可怎麽辦啊。”她唉聲嘆氣的,又因為年紀本來大了,眼袋垂下來,顯得格外衰老。
廚房裏煨着雞湯,羅姐煮了粉絲端上來給他們做夜宵,吃了趁天亮前睡一會。
“其他吊唁的人來了以後要忙的事情就多了,不要仗着年輕就不把身體當回事。”
蕭恒說不上來是不是錯覺,這間死了人的大房子氛圍比他之前任何一次來都要冷清壓抑,有些喘不過氣來。
身邊的尹時京察覺到他情緒不對,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要想太多,生老病死,每個人都有的。”他點點頭,不動聲色地退開一步。但至始至終,尹時京的神情都是暧昧不清的。
他們吃過以後,尹時京引着他上二樓,羅姐留下來收拾廚房。
“比較突然,客房沒有收拾出來,你這幾天就睡我的房間。”話是和他打商量,但語氣是篤定的。他的房間在二樓走廊靠西的盡頭,蕭恒掃過牆壁上挂着的幾張黑白老照片,是老夫人年輕些的時候,和他母親居然有幾分神似。
等到房門打開,房間裏只有一張雙人床,蕭恒有些說不出話來。
“你在猶豫什麽?”見他不進來,尹時京觀察着他的反應,突然笑了起來,“又不是沒一起睡過。”
蕭恒知道他指什麽,在曼徹斯特的那幾個日夜裏,他們睡同一張床,到布裏斯托才分開。
或者說更久遠以前的事情。
“我……不太習慣。”他謹慎地選擇了一個說法。
“那這麽說,你還是單身?”尹時京神情滿不在乎,但仔細看卻有兩分調笑,“跟以前一樣。”
“有過,不适合就分開了。”跟自己不一樣,尹時京從高中起就玩得很開,有過不止一個女朋友,蕭恒就不止一次撞見過他和高年級的女孩子在一起。至于上了大學,他沒刻意關心過,但想來也是離不開莺莺燕燕的。
“再不進來天就要亮了。”
見尹時京放過了這個話題,蕭恒松了口氣。
看得出尹時京常年不在這裏住,被褥都是羅姐趁他們吃東西那會新換的。就在他收拾東西的間隙,尹時京從浴室裏出來說放好了水可以洗澡了。
“你還醒着?”等尹時京也洗好,擦着濕漉漉的頭發從小浴室裏出來,發現蕭恒還沒睡。
醒着也好,先前都不是說話的好場合,現在反而能輕松下來說點話。
“吹風機不知道被羅姐收到哪裏去了。”
“你難過嗎?”
蕭恒說完就覺得自己這樣太過八卦,“當我沒問,我不該問這種問題。”
“其實從拿到化驗結果就做好準備了。總有這麽一天的。”尹時京躺下,扯過半邊被子,“下午我在開會途中接到羅姐的電話,說實話,那一瞬間腦子裏是空白的。你那時怎麽在家?”
床墊因為另一個人的重量陷下去是無論如何都無視不了的,蕭恒沒來由地一陣心煩意亂。
“我辭職了。”他翻了個身,含糊地說,“差不多一個星期了。”
眼見再過一兩個鐘頭就該天亮,尹時京沒再繼續問下去,只是熄掉了臺燈。
“睡覺。”沒過一會,他的呼吸聲就變得平穩下來。
蕭恒沒做聲,但也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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