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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天剛蒙蒙亮蕭恒就醒了,柔和的灰光從窗簾間隙裏漏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痕跡,跟黑白默片裏的場景似的。
他這幾年睡得一直不太好,斷斷續續的,嚴重時需要依賴藥物輔助。旁邊的尹時京還沒醒,熱乎乎的身體挨着他,睡得很沉的樣子。意識到這一點,他呼吸一窒,過了好一會才漸漸放松下來,注意力飄到了別的地方。
他和尹時京從很久以前起就認識了,撇開那點微乎其微的血緣,應該算是朋友關系。
最早的那幾年,尹時京剛被尹瓊帶回國,因為長得和其他亞洲小孩不一樣,中文又說得不怎麽好,總被學校裏的其他小孩欺負,只有他肯和他一起玩。再大點,他們進了同一所私立中學,後來一起升入省裏的重點高中,直到高二下學期他家裏出了事,轉學去了別的城市,而尹時京在準備出國,已經不怎麽來上課,聯系變得斷斷續續。
那些一起去學校、一起寫作業、一起玩樂的日子就像是上輩子那麽遙遠。
他再躺着也睡不着,便穿好衣服下樓去。
羅姐已經起來了,在廚房裏忙碌。她整個人渾渾噩噩的,連蕭恒走到她身後都沒有發現。
“是蕭先生,”差點吓了一跳,羅姐放下手中活計,不太自然地跟他說,“早飯還有一會才好,要不要先吃些糕點墊墊肚子?”她看蕭恒搖頭,有些蠻橫地把碟子塞到他手裏,“拿着。”
接着那一碟子蘿蔔糕,蕭恒出去靈堂給尹老先生上香。
沒想到靈堂裏除了自己還有另一個人在。他停住腳步,低聲叫她姑姥。
“蕭恒?”頭發花白的尹老夫人認出是他,摸索着站起來,“我一早上就聽小羅說你和時京來了,你……怎麽起得這樣早,不多睡一會嗎?”
在蕭恒的記憶裏,她是個很優雅的老太太,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總穿黑絲絨旗袍,胸前別着帶銀流蘇的翡翠胸針,說話永遠輕聲細氣的,不跟人動火。
但現下,她就披着件半舊的深藍色外衣,皮膚松弛,眼神渾濁,身軀伛偻,行動遲緩,跟尋常的老人沒什麽區別。
“睡不着,有些認床。”他扶着她到一旁坐下,“我來吧,這是我做小輩該做的。”
“每一次見你都覺得不敢置信,你都長這麽大了。這幾年你過得可好?”
靈堂裏煙火缭繞,隔日的素白菊花已有些萎謝。他手裏拿着一疊黃紙,一張張地喂給貪婪躍動着的火舌,聽尹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說些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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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蕭恒擡頭凝視黑白遺照上的那張面孔,“那個時候謝謝您了。”
他父親在一場車禍中意外喪生,留下偌大的公司。他母親是自打結婚後就不再工作,哪裏擅長經營公司這些事?就在他們孤兒寡母一籌莫展之際,尹老夫婦伸出了援手,派來律師善意并購了蕭恒父親的公司。
“都是一家人,有什麽謝不謝的。”尹老夫人說得動了情,兩行淚沿着蒼老的面頰滑下,“你媽媽的事情,我要是多注意一點就好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無論是誰都不願意的。
“看您說的,”蕭恒笑了下,拍幹淨手上的紙屑,過去摟住她,“都過去了,她現在……應該見到了爸爸,算是圓了心願。姑姥,多注意身體。”
“你父母的事情,我一直都很難過。”尹老夫人冰冷的手指緊緊握住他的,他動了一下卻無法掙脫,“你……你是個好孩子,她怎麽舍得?”
蕭恒注意到尹時京已經睡醒下樓,疑惑的目光往這裏飄,“都過去了。”他像是着重強調,拍了拍尹老夫人那因衰老而萎縮成小小一團的身體,“沒什麽關系的。”
少年失怙的痛楚雖然還在那裏,但因為時間慢慢流逝,想起來得少了,也漸漸沒什麽所謂。
等尹時京從他手裏接過安慰尹老夫人的活,他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動聲色地到陽臺上吹風,抽煙。醫生建議他少些不健康的生活習慣,他也的确在嘗試戒煙,但心煩意亂的時候,好像只有這些東西才能稍稍慰藉。
“外婆和你說了什麽,看你臉色不大好?”過了一會,尹時京出來,狀似關切地問。
“她想起我媽媽還活着的時候,和我講她的事情。”
“抱歉。”尹時京知道他父母雙亡,目光真切,裏頭的歉意絕不是騙人,“那時我不在。”
“沒事。”蕭恒揮揮手,“我看你還是多陪陪你外婆,她看起來寂寞得很。”
不是他不願與人談起父母,只是當中許多彎彎繞繞,知道的人能少一個就是一個。
人都是這樣,即使是朋友,也有絕對不能分享的東西。
從上午九十點鐘開始,來吊唁的人漸漸多了,靈堂裏的煙火再不曾斷過。
尹家不是什麽大氏族,但從北方遷徙來這裏紮根已有數十年,開枝散葉,親戚朋友加起來不是個小數目。差不多午飯時間,長子尹澤終于現身前來料理父親喪事,再過半個鐘頭,據說身在歐洲的小女兒尹瓊,也就是尹時京的母親也趕了回來。
因為尹時京的事情,尹瓊和老先生之間一直有所隔閡,但在死亡面前,這些似乎都不再算什麽。蕭恒遠遠看那挽着尹時京擦眼淚的美麗女人,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或許羨慕和悵惘二者都有。
先前和尹時京獨處時還好,等到尹家其他人來了,蕭恒覺得自己有些多餘,尹時京知曉他覺得尴尬,在被舅舅領着去和公司裏的叔伯們交際以前讓他上樓去陪老夫人說會話。
昨夜太過匆忙,他上樓後注意到走廊上有四五間房,老夫人的卧室在另一頭,大房間,主卧,房門緊閉。他在外邊敲了敲門,心裏多少有些忐忑。
“誰?”很久以後老夫人有回應,不像是不肯見人的模樣,他送了口氣。
“是我,蕭恒。”
門開以後,蕭恒進去,發現裏頭別有天地——是間套房,外頭有個小客廳,裏邊才是寬敞的卧室。老夫人已經穿好了衣裳,坐在窗戶邊的靠背椅上,手邊擺着收音機,裏頭咿咿呀呀地唱着:兩小無猜嬉院庭,長大避嫌兩別離……遙寄郎君慰癡心。
蕭恒雖不知道她和尹老先生戀愛經過,但隐約猜出她是觸景生情,傷了心。
房間裏彌漫着一股說不出的味道,蕭恒過去替她打開窗,讓空氣流通起來。
“聽時京說你辭了工作,接下來有什麽打算沒有?”
他想不到尹時京連這些話都和她說了,別開眼睛,“先休息,過幾個月再重新找事情做。”
中途尹時京上來一趟,身上都是煙味,眉宇裏有疲态,顯然是應付那些人老心不老的叔伯們不怎麽省心,說是喊他們下去吃飯。
“我不餓,”老夫人疲倦地擺手拒絕,“蕭恒你跟他下去,我就算了。”
最後他們還是沒有勸動老夫人下去吃飯,讓羅姐單獨煮了雞湯馄饨端上來。
飯桌上有生面孔熟面孔五五開,有的還記得他父母,有的不記得,但都不至于失了禮數,尹瓊認得他,知道是兒子的朋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來,說是特地給他留了位置。他有些遲疑的坐下,看到旁邊尹時京松了松領口,跟旁邊的尹澤小聲說事情。
午飯後,蕭恒回了一趟房間,從自己的包裏找出那小小的瓶子,倒了兩粒白色藥片出來吞下,吞完就看到進來換衣服的尹時京。
“聽羅姐說你起得很早。”他沒看到蕭恒是進來做什麽的,自顧自說話,“天還沒亮就起來了。”
“聽你這麽一說,是有些困了。”
“那就睡會,反正外頭沒什麽要你做的。”尹澤沒回來以前,他們都因為是男人,被分配着做了不少體力活,多是搬東西一類,尹時京脫掉身上沾了油漬的上衣,“床睡得還習慣?”
“還可以吧。”其實是睡不習慣的,蕭恒總不至于跟他說是陌生環境的應激反應比較嚴重。
他盯着尹時京光裸背脊看了兩三秒,突然清醒一般收回目光。
“你睡會,”尹時京換好衣服,難得強硬地說,“連我媽都看出你臉色難看,問你是不是病了。”
按照蕭恒的本意是睡一兩個鐘頭就起來,外邊兵荒馬亂,他這邊也不好高枕安眠。
可能是藥效上來了,他睡得難得的沉,等醒過來發現太陽都已經要下山,濕潤溫暖的餘晖塗抹在天邊。他掙紮着想要起身,驟然發覺床邊坐了個人。
這一發現讓他渾身都僵硬,直到這不速之客開口說話。
“你醒了……你在怕什麽?”
“是你,幾點了?”
尹時京沒有作答,也不說自己是什麽時候進來的。
蕭恒雖然心中古怪,但是也不好指責他什麽。
“在這裏很無聊?”
“沒有。”蕭恒對上他的目光,松懈下來,“好吧,是有一點。”
尹時京說得非常随意,“這樣的确是有些無聊,晚上要不要出去走走?”
“可以嗎?”
“有什麽不可以的?”尹時京反問他,他語塞。
沒人規定他們晚上不可以出去,而尹時京從小到大都不是什麽會嚴格遵守規定的人,他知曉。
“不會再和人打一架吧?”他的确還沒睡醒,不然絕不會說這些醒着的時候不說的渾話。
“不會的,我保證。”
到這時他才發覺尹時京湊得太近,不是說話的好姿勢,倒像是另一種暗示。
蕭恒聽見自己的心跳,快得像要從胸腔裏蹦出來。
難以自己,他恍然還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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