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蕭恒和Hansel約在半島茶座見。

這幾年喝下午茶的風氣漸漸流行,加上半島一般不接受提前預約,休息日下午兩點前大堂就人滿為患,需要排隊。蕭恒在入口處拿了號牌,排了好一會隊才有人過來說有位置。

美輪美奂的大堂裏如往常一般有鋼琴和小提琴演奏,氛圍很适合約會或者朋友小聚。身旁又走過一對情侶,蕭恒在心裏嘆了口氣,如果不是對方堅持,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麽談的必要。

他和Hansel滿打滿算才交往了半個月不到。Hansel追的他,他鬼使神差應下,卻沒想到整段關系死氣沉沉,沒有火花,沒有激情,沒有浪漫,最大尺度是接吻和擁抱。要不是後面又發生了一些事,沒準真的可以嘗試做朋友。

Hansel到時東西已經上桌,他今日倒沒有穿得談公事那般嚴肅,休閑外套,暗花襯衣,淺色長褲,英挺的側臉有點像一位蕭恒頗有好感的英國男演員。

坐下後幾分鐘都沒人說話,Hansel端着杯子嘗試性地尋找話題,“你還是不喝茶和咖啡?”

“不,跟以前一樣的原因。”蕭恒對這類寒暄不太感冒,出于禮貌簡略回答了他的問題,“你什麽事情要和我說?”

想不到他會如此直接的Hansel很久沒說話,仿佛在思考一個得體的表達方式。

“我是來道歉的。”

“我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們鬧崩得很早,如果真的要道歉,後面剩下的幾年怎麽樣都能聯系到他。

“我想了很久,還是要來和你道歉,當時我太幼稚,說了些诋毀你的話,雖然後來覺得很不好,但一直都不好意思來找你。”說話的同時,他面露一絲猶豫,似是難以啓齒,“我知道Alex不喜歡我,我理解的。

Alex是何爍的英文名,聽得出他早知道何爍不給他聯系方式是對他有所芥蒂。

蕭恒一怔,反倒不知道要怎麽接話,只能假裝喝杯子裏的香槟蒙混過關。

分手後Hansel在自己的私人交際圈裏說了一些關于他的言論,沒想到兩人的交際圈有所重疊,那些不怎麽好聽、甚至已經稱得上人身攻擊的話語被他本人知曉後,他還沒做出什麽反應,Hansel就先對他避之如洪水猛獸,處處繞着走。

“其實你也沒說錯。”蕭恒放下杯子,扯了下嘴角,“這件事我同樣有錯,我不該草率地答應和你交往。”他嘗試過,只是打最初就勉強,無論如何都生不出更多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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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只是咽不下這口氣,鬼迷心竅地覺得被你玩弄了感情。後來仔細想想,其實我也沒那麽喜歡你,或者說非你不可。”Hansel自述自己一時口快說了很多氣話,後面卻因為不必要的自尊作祟,死活不肯和他把話說清楚。

他大概是很少說這種話,好幾次都要停頓,以免說出別的不合适的話來,“可能是之前沒見過你這種類型的,好奇心更重。”

蕭恒當初就聽何爍說過,Hansel與他分手後火速找了個馬來西亞男友,一起去咖啡廳、圖書館,每天夜裏鬧出很大動靜,如膠似漆好不甜蜜,好像到畢業前夕才分開。

也許其他人聽到前任自述沒有愛過自己會暴跳如雷,但Hansel這樣說他心裏反倒好受許多。

說了許多都不見蕭恒表态,Hansel誤以為他不接受,臉上神情有些難堪。

“我原諒你了。”蕭恒快速地說道,“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不要再提起了。我不是記仇的人,你可以放心。”

他把所有事都搞得一塌糊塗,怎麽能對被他無意傷害的人發火?

話說開以後,Hansel臉上的不安少了一兩分。

“你那天是去看Elvis?”問題答案顯而易見。

他應當是想從舊事上轉移注意力。

“是。”蕭恒點點頭,也不遮掩,“我是去找他。”

Hansel是知道尹時京的:在他們交往的小半個月裏,尹時京剛好去過找他。

尹時京應該不知道他們交往過的事情,僅僅當他們是很好的朋友。

不行對方,蕭恒總是很少說起自己的事情。

“你們真的很親密。要不是知道他應當算你的表親,我真要覺得你們是一對。”Hansel有些困惑,慢慢地說,“他對你其實很不一般,你對他也是,至少我很少見到你對別人那樣放松。”

蕭恒本來想說他們一起長大,但是想到高中時那個輕浮放蕩的吻,突然就說不出來話。

“我當時和他并沒有什麽。”

忽略掉過去時态,Hansel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是犯疑心病。當時他看到我親你了,不是很驚奇的樣子,反而有些冷淡。我以為是他無法接受你的取向,沒想到你們關系還是這麽好。”

“他看到了?”

“你不知道嗎?”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問得Hansel吃了一驚,“他沒跟你說過嗎?”

“沒有。”

“也是,肯定不少男人跟他告白。”成熟了許多的Hansel反過來安慰他,語氣信誓旦旦,“沒什麽大不了的。”

Hansel走後他過了幾分鐘整理好衣服才從房間裏出來。

尹時京什麽都沒有說,約他一起去看電影,看新上映的恐怖片。倒不是獵奇,純粹是兩個人都對愛情喜劇不太感冒,而他所有的幾分憂慮在看完一部James Wan的《招魂》以後也煙消雲散。

過去這麽多年,忽然有人告訴他,尹時京看到了,但他沒有和任何人說起,把這件事像秘密一樣藏在心裏。

怪不得那時尹時京會那般篤定他可以接受同性,好似不存在一絲疑慮。

“我……”

倘若每個人沒有那麽多秘密就好了。

這樣的念頭倏地一閃而逝,随後他忍不住笑起來。

“有哪裏很好笑?”察覺到他的笑容,Hansel一頭霧水。

“沒有沒有。”他擺手,心口微微悸動,“有些不可思議而已。”

只是人怎麽可能沒有秘密?

就算是最親近的兩顆心之間也定然有對方無法涉足的地方。

和Hansel分開後,蕭恒沒有回自己住的地方,而是掉頭去了尹時京家。

車窗外景物飛逝,随着城市重新規劃的進程,許多老舊樓房被拆除,在原址重建起現代化的高樓廣廈,和江邊租界時期遺留下來的建築放在一起,有些格格不入。尹時京家住城區中心的花園小區,和喧鬧的市中心只有一街之隔,但環境很是清幽,24小時不間斷有門衛把守。

某次約會後尹時京給了他自己家的鑰匙,雖然很少用得上,但他一直都有帶在身上。

不出意料,尹時京還沒回來。他看了會客廳茶幾上擺着的地理雜志,中途起身兩次——一次是開燈,一次是去倒水吃藥。因為要長途旅行,他提前了這個月的複查。

冬天晝短夜長,他到家不過半個鐘頭天就全黑了。

差不多八點多他聽到外邊的門響,放下沒看完的雜志過去開門,和剛進門的尹時京對上。

“你晚上吃過飯沒有?”

剛開完會的尹時京搖頭。本來年底事情就多,他下周開始休假,一些事情要提前處理,加上公司裏有個董事急性闌尾炎住院開刀,許多文件堆積下來,宛如雪上加霜,忙得人夠戗。

“叫馨竹閣送過來吧。”蕭恒知道他肯定不願意再出門,想了一下如是說。

“也好。”

尹時京身上還帶着外頭的寒氣。

“外面下雨了?”蕭恒敏銳地注意到那點潮濕的氣息。

“小雨,不大。”

他回來時見到燒起來的彤雲,直覺要變天,沒想到雨落下來得這麽快。

電話打通,尹時京報了幾個菜名,其餘的讓老板自己看時令決定。

馨竹閣是他們常去的一家淮揚菜,會員制度,不接待外客,通常不接外送的單子,但也只是對那些找不對門路的人來說——尹澤和老板是同學關系,同時也有注資,自然不成問題。

接下來的一個多鐘頭裏,蕭恒網購了一些繪畫用的工具。前天上課時梁教授就說他基礎夠了,十二月正式開始上油畫課,為此專門給他列了一張清單,讓他按着上面說的去買。

買了一大堆東西,但給尹瓊的禮物還是沒有選好。他不是沒想過送首飾,市面上現有的款式沒有特別出彩的,而定制首飾工期長不說,幾位風格合他心意的設計師還沒有檔期。

晚餐送來時尹時京正好披着浴袍從樓上下來。蕭恒不再想禮物的事情,過去幫忙擺盤。

當他們坐在餐廳裏,忽然頭頂的燈發出陣很不好的噔噔聲,伴随着刺眼的紅光閃了兩下,熄滅後怎麽按牆邊的開關都不再有反應。尹時京站起來去開另一頭客廳的燈,借着燈光打電話給物業,簡明扼要地說明情況。

“他們說明天會派人過來修。”電話挂了後,尹時京去儲物間翻出一對顯然是喬遷禮物的蠟燭點燃,“将就一下。”

一點橘色的火光緩慢搖曳,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幽香,居然有些幽會的旖旎氛圍。

但無論是蕭恒還是尹時京都不是喜歡在餐桌上談事情的人,一頓飯吃得很悶。中途尹時京電話響了,他出去接,回來簡單地說那位手術的董事今天沒能拆線,估計要在病床上多呆一段時間,到出發以前他都沒辦法早點回來。

“怎麽回事,手術不成功嗎?”蕭恒不知道中間那層微妙的關系,問得直截了當。

“說起來丢人,”尹時京呵了聲,即使是講正事的嚴肅口氣也掩飾不住幾分笑意,“那位卓董事中年發福又不肯減肥,醫生說他脂肪層太厚,傷口愈合自然就慢。”

蕭恒無言以對,說什麽都像是嘲諷,幹脆就不再說話。

這雨漸漸地下大了,拍打着窗戶,淅淅瀝瀝的,聽着都覺得潮濕和寒冷。

晚上蕭恒在書房借尹時京的電腦回了幾封郵件,上次在寇德福特遇見的法國人在攝影界名氣比他想的還要大,他聽蕭恒說要來法國旅行,推薦了許多旅游攻略上不常見的景點,還千叮咛萬囑咐他一定要帶上相機。

到了睡覺的點,他察覺到一旁的尹時京仍舊醒着,便在黑暗裏輕聲說:“白天我去見了Hansel。”

尹時京随意地嗯了一聲,早有預料的樣子。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早已知曉我和他不是普通朋友關系。”蕭恒口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到他說了我才發現,我們都不是很了解對方的樣子。”

這話由他來說是很奇怪的。要說秘密,他才是秘密諸多的那個人。十多歲的尹時京會和他說自己母親的一次又一次戀愛,說自己對那些男人的看法,而他不論是十多歲還是二十多歲,都想心裏都藏滿了事情,一層又一層,像秘密的年輪。

“不是什麽很重要的事。”蕭恒一時無法确定尹時京指的究竟是哪一件事,是Hansel還是他們當下的關系,“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不需要從別人那裏聽,直接來問我。”

“你會回答嗎?”

“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會回答。”

即使是在黑暗中,他也能想象到,尹時京那溫和得近乎包容的眼神,好似已窺破自己的一切不堪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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