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假酒】

諸君,假酒害人啊...

這是我發自肺腑的忠告。

我如同一條鹹魚茫然地躺在榻上,仰面朝上,胃裏泛着酸水,渾身上下酸疼無比,仔細一聞好像還散發出了隔夜泡面的馊味。床榻上頭挂着布幔,紫色帶暗紋的,看着挺貴重。我瞅了瞅上頭的褛金邊兒,餘光瞥向屋子正中央一古色古香的香爐,又收回來看向身邊之人。袅袅青煙之中,一男子用細長的手指翻了一下我的眼皮子,然後轉身沖另一人拱手道:

“太子殿下,黎王殿下醒了。”

我心想,你這不是廢話嗎,我這麽大個眼珠子來回翻騰半天了,不是醒了難不成在夢游?

男子的話音剛落下,另一高個子男人沖到榻邊,握着我的手可勁兒地攥了半天,眼裏包着淚,鼻子吸溜吸溜的:“子遷,你若死了...我也...我也不想活了!”

我瞬間又覺得這還真就是夢游,而且是高難度夢游。我過了二十多年沒被告白過的人生,剛一扒開眼就被一大老爺們給許了個生死相随,怎麽想怎麽毛骨悚然。更何況這大兄弟穿着一身黃不拉幾的古裝,上頭還紋着龍,白玉發冠,長發束為發髻,莫非我喝假酒上頭了,誤入某個古裝劇片場...

“你...哪位?”我頭暈目眩地問向面前這位瘦高個。

他愣了一下,雙目瞪得溜圓,語氣也有些顫抖:“子遷...你...你仔細看看我...”

我便認認真真地從他的天靈蓋開始一路掃描到了脖子。只覺得此人長得雖弱不禁風卻甚是俊美,濃眉大眼,面無長須,頗有些玉面郎君的感覺。看着好像還有點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到底是誰。或許是哪位剛剛出道的小鮮肉。

不過我轉念一想。我只是個十八線末流編劇,本就沒見過幾位明星。如今我擾了人家的戲臺子,還是趕緊客套客套的好。

“抱歉抱歉...鄙人孤陋寡聞,不知閣下尊姓大名?”我連忙很上道地也沖他拱手,并擠出一抹微笑。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雖然我一向笑得很是殘念。我不幸地遺傳了老娘那耷拉着的嘴角,使得我整天看上去都滿面愁容。再加上我的眼睛比較細長。往好聽了說叫丹鳳眼,往難聽了講是眯眯眼。平日裏睜着眼跟閉目養神似的,這兩扇‘心靈的窗戶’從來就沒大敞四開過。導致所有人都覺得我很憂郁。

其實我一點都不憂郁。畢竟我這以寫爛劇著名的編劇若是憂郁了,早就拿根繩兒绌死自己一了百了,還能為了份盒飯錢,腆着臉對那罵我是‘爛泥扶不上牆’的導演們點頭哈腰?

我的思維正在跑偏,眼前的瘦高個男子突然按着我的肩膀喊了起來:“子遷!我是李擎啊!”

李擎?這名好像打哪兒聽過。我正砸吧着嘴兒回憶到底從哪兒見過這位仁兄,忽有一尖細的聲音打門外頭傳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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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奴才來接您了!殿下!殿下...哎喲喂放我進去!”

我詫異。這聲音拖着長腔,帶着氣喘籲籲,上下颠簸了半天後伴随着一球狀不明物體,一同滾到了我身邊。我被一對兒肉嘟嘟的爪子抓住了手,那圓球吭哧了好一陣子終于說全了句子:

“殿下,您好點了沒?”

殿下?!我驚愕。下意識地撐着床榻坐了起來。然而剛剛那位翻我眼皮子的男子卻慌裏慌張地又給我按了回去:“黎王殿下,快躺下。您肚子上還有傷呢!”

黎王...子遷...李擎...我把這三個名字串成了一串,從滿是稀湯的大腦裏涮了涮,頓時止不住打了個哆嗦。我嘴角抽搐着看向眼前這位小胖子:“你別告訴我...你是陸久安?”

“殿下您連奴才我都給忘了?!”陸久安大驚失色,慌忙把帽子摘下來,捋了捋自己的頭發,露出完整的大胖臉:“殿下!奴才跟了您十年啊!咱倆一起長大的!您快想想!”

轟隆。我這一腦子稀湯瞬間被雷擊中,咕嚕嚕地開了鍋。

我最近又寫了個劇本,依舊很爛,依舊是換湯不換藥的悲劇,依舊讓我連份盒飯錢都換不回來,被幾位導演當成蒼蠅攆來攆去。這劇本講述的是一位爹不親娘不愛的質子皇子報複社會的故事。而陸久安,李擎,包括黎王這三個名字則是劇本中的角色的名字。黎王岑越,字子遷,便是劇本裏的倒黴男一號。

“...胡導決定拍我的劇了?”我的手在哆嗦,嘴皮子也在哆嗦,眼皮子更在哆嗦。這劇本被打回之後我就直接給扔垃圾桶了,怎可能會有導演樂意拍我的劇本?!難不成他們上我家翻垃圾桶了?!

我這廂各種匪夷所思,陸久安的臉蛋子卻已經變得煞白煞白的了。他扭頭沖李擎直跳腳:“太子殿下!您不是信誓旦旦得說把我們家殿下照顧得妥妥當當的嗎!怎麽幾年不見就成這樣了!”

李擎慌忙連連擺手:“興許是黎王殿下尚未清醒...”

“此事,我們定要向貴國讨個說法。”陸久安身後突然又進來一玄衣男子。該男子腰帶佩刀,腳上一對兒馬靴踏得咣咣作響。他一把扒拉開陸久安,蹙眉瞅向我,嚴厲的眸子裏閃過一道暗芒。

我被盯得三魂七魄飄飄欲飛,慌忙一點點挪了起來,靠在床頭強顏歡笑:“你們是哪個劇組的?這是準備拍花絮嗎?怎麽感覺我好像也成了演員了?剛剛...你們喊我黎王?”

“殿下。可還記得微臣?”那男子伸手呼嚕了一下我的額頭,将我鬓角的發絲掩在耳後:“微臣徐長治,從前是您的侍讀,如今是禦前帶刀侍衛。您可有印象?”

完,又一個。我戰戰兢兢地看向徐長治。徐長治這個名字也出自我的劇本,人設則是位忠心耿耿的主角貼身随從。眼前這演員找得倒挺好,又是個帥哥,只是比那李擎長得陽剛多了。面容棱角分明,目光中夾帶着鷹視狼顧之相,讓我總覺得下一秒他就要拔刀把我給砍了。

“幸會幸會...”我結結巴巴地往後縮了縮,探頭從人群縫隙中找攝影師以及其他工作人員的身影。然而并沒有。整個屋子都布置得完美還原了古代建築風格。我往邊角旮旯裏看了半天,愣是什麽攝像頭都沒找出來。

徐長治見我的眼神飄忽不定,忽然伸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我被吓得一哆嗦,條件反射般一蹬腿,正巧磕在他腰間的佩刀上。

“別鬧了...我哪兒會演戲啊...黎王這個角色怎麽可以是我的...男一號哎...”我一點點蜷縮起來,貼着床頭往外蹭。徐長治嚴肅的表情瞬間皲裂出一絲憤怒,他轉身看向李擎,語氣咄咄地質問道:“太子殿下。您在書信中可從未提過,我們黎王殿下病得如此之重!”

李擎略一遲疑,旋即又負手而立,拿鼻孔去瞪徐長治:“閣下是想興師問罪嗎?吾是一國太子,還輪不到你一小小侍衛教訓吧?吾聽聞貴國丞相也來了,怎麽,不先來見見吾嗎?”

“丞相大人就在門外等候,殿下是在挑理?”徐長治不卑不亢地又把話給頂了回去。

然而我可顧不上研究他倆是如何扯皮的,趁着這空檔,我慌忙打人群中擠了出去。腳一沾地,肚子上頓時火辣辣得疼。我頭暈眼花地想往外跑,視線卻被自己的長發擋住了大半。

我匆忙理了理頭發,忽然看見一雙月白色長靴打門口走了進來。那人逆着光向我伸出手,容貌模模糊糊的帶了無數虛影。

“微臣鐘伯琛,叩見黎王殿下...”他嘴上說着‘叩見’,腿可一點沒彎,甚至挺着腰攙着我的胳膊,将我往上提了提,然後細細打量起來。我把昏昏沉沉地腦袋搖了搖,眼珠子終于對焦成功,看清來者何人。

看了這麽一眼,我瞬間笑得比哭還難看起來,暗道這劇組是真有錢。眼前這位長得如同九霄嫡仙誤入凡塵的美男子又是哪位啊!‘鐘伯琛’是我劇本中的男配角,您老人家這般龍姿鳳采,接我的劇本不嫌跌份嗎?!

“別鬧了別鬧了...我這...宿醉...演不好...”我語無倫次地将自己的胳膊給抽了回來,又揪着自己的頭發往外扯,試圖把假發套給扯下來。誰知我的頭皮隐隐作痛,這‘假發’卻嚴絲合縫,雷打不動。再沿着發根摸了摸,居然沒摸到發箍的痕跡。

鐘伯琛的眉宇間立刻擰出了一個大大的‘川’字。他并沒有多說什麽,而是示意徐長治去拿了外袍披在我身上。我覺得有點冷,暈頭轉向地穿上衣服,眼睛突然瞥見了桌子上的銅鏡。鐘伯琛正在低頭給我系帶子,我推開他的手走向銅鏡。

銅鏡中是一面容憔悴的男子,長發及腰,眉眼同我七八分相似,然而...

“這尼瑪不是我啊!”我呼地把鏡子給舉了起來,吓得衆人齊齊退後一步。這鏡子裏頭的人長得就算再像我,可我從來沒這麽瘦過,也沒這麽白淨過,眼睛更沒這麽大過!

難道是化妝化得眼睛大了?!我狐疑地用手背使勁兒蹭自己的臉蛋子,看看能不能蹭下來粉底什麽的。蹭了半天,手背上依舊幹幹淨淨,別說粉底了,泥都沒蹭下來多少。我又揪着自己的眼皮子扭,然後看向手指頭。

啥都沒有。沒有眼線,沒有眼影,更沒有雙眼皮貼、假睫毛之類的東西。

“殿下...”陸久安顫顫巍巍地喊我。我的心跳咕咚咕咚打着鼓點,用手從自己的肚子上到大腿上都順了一遍。

我确實瘦了,不是化妝效果,我都能摸到自己硌手的肩胛骨。

“我真的是黎王嗎?”我猛地扭頭看向陸久安。陸久安頓時笑得如花似玉:“是啊!殿下您想起來啦!”

...是...是個屁啊!問題大了啊!我叉着單手能掐過來的細腰心生恐懼。這怎麽個情況?!我不過是花了兩塊五在樓下的無良小賣鋪裏買了瓶假酒。就算喝假酒容易致死,可從來沒聽說過喝假酒能穿越進劇本裏頭啊!

再一聯系我寫的這爛劇本的劇情,我頓時毛骨悚然。我腦抽,為了‘超越自我’,把主角寫成斷袖了,試圖打動廣大女性觀衆的‘萌點’。然而我的劇情一點都不萌,而是十足的凄慘。

岑越在鄰國當質子皇子整五年,暗戀上了鄰國太子李擎,甘願回國當起高端間諜,助其登基為帝,還不惜忽悠自己的國家為李擎掃清敵國當炮灰。結果李擎這小王八蛋上位後第一件事就是把岑越的國家給打了。岑越被自家大哥給逮了回去,最後...

判了個五馬分屍。

我的冷汗跟不要錢似的唰唰直淌,四肢加腦袋開始不聽使喚,仿佛有了要離我而去的勢頭。我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大喊一聲:‘我擦嘞’,然後扭頭跳上桌子,打窗口鑽了出去。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可謂是我這輩子的靈敏度巅峰。

落地時,屋外的守衛們紛紛舉起長矛對準了我,我一擡頭,他們倒吸一口冷氣又把兵器給收起來了。我翻過長廊,越過栅欄,沖着院子中央的小池塘就去了。池塘周圍是一圈宮女,正端着魚食往裏灑,一扭頭見我鬼哭狼嚎地沖過來了,當即尖叫聲一片四散奔逃,手上的魚食灑了我一腦袋。

我在漫天飛揚魚食中脫穎而出,自甘成了最大的那粒,縱身躍進池塘。冷水拍在臉上,我的大腦怦然清醒,兩個身影交織在一起辨不清真僞。一個是在臺燈下胡子拉碴寫劇本的我,另一個則是在離國的宮車之上潸然淚下的我。那時的我滿心嫉恨,不解為何在衆皇子中偏偏挑出一個我來當質子。宮車上下颠簸,颠碎了我脆弱的神經。我挑起布幔一角看向途徑的河流,突有一雙手伸了進來,将一圓形白玉腰佩遞給了我。上頭細細地紋着幾個小字:

“前塵往事斷腸詩”

我也不曉得到底哪邊是前塵,哪段又算是往事,只覺得自己真的快要愁斷腸了。我便敷衍地将那玉佩挂在了脖子上,盤算着日後跑路的時候把它當了,還能換點過路錢。

玉佩打我的脖子上飛了起來,浸在河水中發出微不足道的光亮。我于窒息中握住了它。這玉佩确實好看,剔透無暇,賣了着實可惜...

我颠三倒四地亂想了一通,終于溺了水。昏迷前的一瞬間隐約看見一人影游向我。再醒來時眼前黑漆漆的辨不清身在何方,只能感覺自己跟躺在火車硬鋪上一般來回逛蕩。我身邊好像有個人,在黑暗中,眼睛如同跌落進峽谷的半點星芒。他将褥子又往我身下掖了掖,繼而拿走了我的枕頭,将胳膊墊在了我的腦袋底下。

我枕着柔軟的臂彎再度昏昏入睡,耳畔則是木輪子壓在石礫上吱呀吱呀的聲音,以及那人亂了半拍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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