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皇帝】
我這一覺睡得不情不願,不明不白,卻怎麽都醒不過來。我感覺我身邊有個散發着熱氣的暖爐,或者一床羽絨棉被,讓我貪戀地把渾身上下都松弛了下來,手腳并用地扒了上去。直到我身邊一空,那熱源突然消失了,我才沒着沒落地哼唧了一下睜開眼。
“殿下,喝些水?”一男子低聲問道。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便把我的腦袋一托,又往我腰底下塞了個軟枕。我掃視四周,發覺自己在一個密閉的小空間中。幾道微光從某些夾縫裏射了進來。我正詫異,一碗水忽然塞到了我的嘴邊,我便下意識地張開嘴喝了一口,卻是滿嘴的苦澀,仿佛這水摻了堿。
我将水含在嘴裏一點點往下咽,挑起餘光看向身邊之人。那人低着眼,将我的衣衫整理了一下,俯身在我耳邊道:“殿下。快到地方了。群臣要見您,微臣知道您身體不适,但...終歸是要見的。”
他這一聲聲‘殿下’和‘群臣’讓我剛剛平靜下來的小心髒又撲騰了起來。我伸出爪子捏住了他的下巴,無視他怔然的表情,端詳了半天後發覺他是鐘伯琛。
完了。我的心涼了個徹底。跳湖都不能把我帶回現實,也就是說這壓根就不是在做夢。我這一口老血瞬間湧上了喉嚨,嘴巴張了半晌,最後只能猶猶豫豫地問了句:“我們這是到哪裏了?”
“您回家了,殿下”鐘伯琛的眼神飄忽着從我的鼻尖上挪開看向另一邊:“這些年,您受苦了。”
家?!我哪兒來的家。我驚坐而起,伸手去挑布幔。光瞬間湧了進來,照得我睜不開眼。我眯着眼看向外面,只隐約看見幾個人影打外頭層層疊疊,一高聳的城牆與城門一閃而過。
“殿下。您不能受涼。”鐘伯琛好聲勸着,将我的手抓了下來。我癱在榻上來回看了看,終于明白自己是在馬車中。鐘伯琛見我沉默,擡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險些把我晃成了鬥雞眼。
“殿下。我們進了鴻濛城了。有些事情,微臣現在得立刻告訴您。避免您一會兒适應不了。”鐘伯琛自顧自地說着。我傻愣愣地看着他,思緒停在了前半句話上:“鴻濛城?”
鐘伯琛僵住,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我也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話,心裏七上八下地又問了遍:“我們的都城?”
“...殿下。”鐘伯琛突然伸手抱住我的腦袋,捏着我的臉蛋子瞪着我的瞳孔。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一動不敢動。許久後,鐘伯琛終于開了腔:“殿下。您跟微臣說實話。您是真瘋了?”
我滿眼都是鐘伯琛那深邃的眼神,一時間再度平生出溺在池塘中頭重腳輕的失重感。我瘋了嗎?我倒希望我瘋了。沒瘋我怎麽突然就進了自己的劇本了。然而我的腦子偏偏又特別清晰。我甚至又将這劇本從頭到尾順了一遍。
回家了。也就是說男主結束了長達五年的質子歲月,終于回到了故國。然而男主的此番回歸卻為以後的悲劇奠定了一個開端。
劇本中,男主臨走前跟太子李擎互訴衷腸,太子李擎将自己的蟒袍玉帶一齊送給了男主,以表自己的心意。男主視若珍寶,還以為自己遇到了真愛,結果...
這‘真愛’就是個坑貨。
我摸了摸自己後腦勺上的冷汗,拍開鐘伯琛依舊掐在我腮幫子上的爪子,心裏泛起了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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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夢做得有點厲害,按照科學理論來說,我很可能是因為喝假酒而喝成植物人了。如今我這大腦做了個‘清醒夢’,身子或許已經進了重症CPU,保不齊得睡個十幾二十年的了。若真的如此,我現在着急也沒用。還不如好好過把戲瘾。
“我就這麽回來了是嗎。”我故作淡定地揣着手靠在軟枕上:“太子李擎有說什麽嗎?”
鐘伯琛愣了半天,滿臉寫着“你怎麽轉變得這麽快”。不過我的丞相大人的接受能力也很快,眼皮子一耷拉敷衍地回答道:“并未。”
咦。我來了精神。我這劇本沒按寫的流程走。因為我走前沒有跟李擎私會,而是跳池塘裏喂魚了。也就是說什麽男一號男二號深情表白的戲份并沒有上映,那要了命的蟒袍玉帶也沒有出現。
放在別的劇本裏。這蟒袍玉帶或許是定情信物的象征。然而在我的劇本裏,男主正是因為被自家皇兄發現了這套東西,從而斷定他是內賊,最後死得七零八落。既然定情信物沒送到我手上,所謂的告白也是不存在的。那麽我還是一條響當當的鋼鐵直男。
那就好。我順着自己的胸口,傻笑起來。做夢不要緊,做夢夢見自己的劇本也不要緊,但是做個夢突然彎了那就損失大了。
我還沒笑完,鐘伯琛突然又湊了過來。我慌忙把他推了回去:“有話好好說,你離這麽近幹嘛!”
鐘伯琛順勢坐回原處,波瀾不驚地說了句:“是微臣僭越了。所以殿下是裝瘋,對嗎?”
“我也不知道。你就當我是真瘋了吧。”我又往後縮了縮,離他更遠些。
鐘伯琛是我劇本中的主要男配。人設就是位忠心耿耿,才華橫溢的丞相。奈何男主不開眼,為了達成李擎‘一統天下’的春秋大夢,把鐘伯琛給害死了。臨死前鐘伯琛向男主表白了心意——原來他一直喜歡男主。
眼下這位很可能把我帶彎了的老哥就在我身邊坐着。我怎麽想怎麽覺得自己的處境有點危險。于是我将被子摟在懷裏當成防禦盾,然後繼續打量他。
鐘伯琛一直不說話,蕭蕭肅肅地坐在那兒,散發着如同遠山寒松一般的清冷感。眉如墨目若秋,正應了那句“公子只應見畫,此中我獨知津”。
我轉不開眼睛,心裏浮出一抹淡淡的疑慮:“我怎麽就放着這位老哥不要,看上李擎那缺德玩意了?”
這問題在我腦子裏轉了半圈,也沒尋思出個所以然。旋即我又自我否認道,岑越是劇中的人物,他喜歡誰還不是我一筆帶過的事兒嗎!哪兒有邏輯可循。然而我又昏昏沉沉地想起來這當人質的五年,那太子李擎好像對我挺好的。別人都或多或少地對我冷眼旁觀,唯獨李擎沒少關照我,讓我不至于過得太難堪。
可是李擎是怎麽對男主好的,這段故事我并沒有寫進劇本裏頭。那麽我腦子裏這些個回憶殺到底是打哪兒來的?我現場構思的嗎?
或許是我的思緒太長了。鐘伯琛探究的目光在我臉上巡視了幾個來回,終于忍不住再度開了腔:“一會兒殿下見了群臣,萬萬不可多說。眼下事态複雜,殿下...請優先保全自身。”
“怎麽個複雜法?”我緊張的情緒一掃而空,饒有興趣地眨了眨眼。
鐘伯琛打旁邊的一小方茶桌上拿起茶壺,又給我倒了杯熱水。我端在手上暖手,并沒有喝。他也沒強求,慢條斯理地講述了起來:
“殿下可能有所不知。崇王謀逆,被魏承将軍鎮壓後,逃至南方。以桉河為界限,與我等對峙。國分兩家,崇王為南朝廷,我等為北朝廷。眼下太後垂簾聽政,瑾王輔國。”
我沒有多大的驚訝。這橋段在我的劇本裏寫的還算明白。崇王乃我的大哥,本應當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奈何我們的老爹——先帝爺死在疆場上,沒來得及留個白紙黑字的傳位聖旨就咽了氣。而我的老娘,也就是當今的太後娘娘,決心推自家小兒子——我的六皇弟瑾王當皇上。
老娘不退步,非說她家嫡皇子才是繼承人。大哥又是個暴脾氣,正面指出我皇弟涉世尚淺,老娘她就是想把皇弟當傀儡,自己個兒則是竊國的女皇。雙方一言不合就開打。我方占了贊成票的大部,而魏大将軍這位關鍵人物站在了我們這邊。在形勢急轉直下之際,大哥幹脆帶着兵跑了,畫了個‘三八線’,大有要耗到天荒地老的架勢。
“其實大哥那邊還算好辦。”我沉思了片刻後自言自語道:“大哥他雖然決心與母後死磕到底,不過終究只是因為意難平。他的為人我還算放心,不會做那種背後捅刀子的事兒。我唯一擔憂的是外賊。不知...突厥那邊有什麽動靜?”
鐘伯琛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複雜,說不上來是喜是憂:“殿下身在異國他鄉,還挂懷故土。微臣深感欽佩。突厥最近異動頻繁,三月前破了寒谷關。嵇鷗将軍守關戰死。魏将軍殊死一搏,這才将寒谷關給打回來。”
“打回來就好。”我搖頭嘆息。我這國家最大的外敵就是突厥部落,以‘阿史那喆矣’首當其沖。這位阿史那是個陰險狡詐的主,趁着我方內亂,沒少找麻煩。北五關以寒谷關和銅戈關為最外頭的雙關。一旦破了半邊,那突厥就踏入我們國門了。到時候則是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馬車突然呼嚕停了下來。一人挑起布幔沉聲道:“殿下,丞相大人,剛剛有人報,宮門外太後娘娘攜瑾王殿下等候。是繞過去還是正常走?”
“正常走。”鐘伯琛揮揮手。那人退下,馬車啓行。我砸吧着嘴兒品出點不同尋常:“我老娘跟我老弟在外頭等我?我是不是得下去拜拜我老娘。”
“不必。殿下身上有傷。”鐘伯琛拒絕得很幹脆,突然又起身坐在我身邊,不動聲色地拍了拍自己腰間的佩劍。我愣了一下,嗤笑出聲:“文臣帶劍猶如附贅縣疣。你又不會武功,難不成拿劍去砸我老娘?”
“微臣不敢。”鐘伯琛忽然笑了,雙眼微微彎成一輪新月:“只是微臣會保護好殿下的。”
我打了個哈欠,扯着他的肩膀坐了起來:“沒必要的。我老娘又不會當衆砍了我,除非她不想讓她家小兒子活了。你們接我回來,無非是跟我大哥一個心思,不願意讓我老娘這個心比天高卻智無四兩的太後娘娘亂了朝綱。兵權在魏将軍手裏,不在瑾王或者太後手上。而魏大将軍又與你交好,也就是說,真正掌握朝廷走向的其實是魏将軍和你。”
鐘伯琛的表情頓時凝固成了一尊雕塑,目光中滿是震驚以及小心翼翼。我見他喉結上下浮動了半天愣是沒憋出半句話,便意識到自己确實說對了。
“這皇帝我是不會當的。”我義正言辭地拒絕了丞相大人的‘陰謀’:“你們想要個名正言順的理由鎮壓太後娘娘,這才把我這位流落在外的皇子給接了回來。畢竟你們別無選擇。大哥反了,六弟年紀小不懂事,其他幾位皇子大難臨頭各自飛,全是爛泥扶不上牆。我雖然當了五年質子,但畢竟是嫡出。就算老娘不想承認,我依然是嫡皇子。”
“殿下覺得微臣在利用您?”鐘伯琛察覺到我話裏有話,語氣徒然嚴肅:“殿下可知微臣為何急着将您接回來?并不是北朝廷需要另一位嫡皇子主持大局。而是崇王出黃金千兩買您,太後又派了殺手殺您。微臣怕您落在崇王手中死無全屍,又怕山高河遠顧忌不到您,讓太後娘娘鑽了空子害了您的性命。這才急着把您給接回來。”
我啞口無言,瞬間有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尴尬感。于是我撓了撓鼻子給自己開脫:“那再好不過。你也不能怨我往壞了想你們。畢竟這麽些年都沒人管我。國家分成兩半了忽然把我給接回來。我心裏很害怕的。”
鐘伯琛不回應我了,給了我一個僵硬的側臉。馬車又走了一會兒後再度停了下來,外頭傳來叽叽喳喳的一陣攀談。徐長治掀開布幔,語氣有些急促:“太後娘娘不放行。”
鐘伯琛挑眉:“那就沖過去。”
“這...”徐長治臉色不佳,又将聲音壓低了半分:“魏大将軍...也在。”
鐘伯琛愣住了。顯然,這場景在他意料之外。我借機探頭看了半眼。嚯!外頭黑壓壓的恨不得得上百口子堵着宮門。我那一身華服的母後端坐在歩攆上,前方一魁梧男子騎着高頭大馬往我這邊瞅,正巧跟我瞅了個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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