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崩了】
鐘伯琛攥着玉佩不撒手。我害怕他一怒之下直接扯斷繩子。我想擡手制止他,可惜胳膊沒接嚴實,擡不起來,只好小心翼翼地縮着脖子把繩子給繃得松了點。
按理說,這玉佩本就是他的東西,還就還了。但我又莫名地覺得,這玉佩若是真還回去了,我們之間有些東西就跟着斷了。至于具體是什麽東西,我也說不上來。但是我的第六感一向很準,還是不要作死的好。
鐘伯琛拿大拇指細細擦着玉佩,把上頭的血跡給擦幹淨了,又低頭仔細打量我。我看着他那深邃如夜的眼睛,忽然有種掉進井裏撲棱不出來的焦躁感。他在難過,我懂。但是他難過個什麽?就因為我說想讓他當皇帝?一般人若是有了能當皇帝的機會,不得跳起來三百六十度托馬斯回旋,然後就地打滾感謝上蒼?偏偏我們鐘大丞相反其道而行之,這般出塵脫俗。
因為我是躺着。我從這個角度仰視鐘伯琛的面頰時,忽然發覺鐘伯琛的眼睫很長,跟個細栅欄似的,把他那探究的目光分割成了好幾個片段,發散着将我渾身上下都洞察了一番,刺得我心裏發癢。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夏夜,我立于海邊,看懸在天際的那輪明月。月點波心一顆珠,本應是安谧美好的場景,卻偏偏令我感覺到了春水東流般的綿綿哀愁。
我形單影只了二十年。劇本外,父母去得早,朋友也不多。僅那麽二三個酒肉朋友。酒桌上相見恨晚,落難時你是哪位。終究全得靠自己。我吊兒郎當地好死不如賴活着。從來就沒奢望過有朝一日能飛黃騰達,哪曾想得了大機遇,穿越進了自己的劇本裏頭。當上了皇子。
雖然這劇本是個悲劇,我總是提心吊膽地怕被五馬分屍,但我到底是有了點‘活着’的感覺。動蕩不安也好,內憂外患也罷,總歸給我找了些正經事兒做。更何況,在我的潛意識裏,這劇本裏頭的劇情應當是我上輩子...不,是好幾輩子前所經歷過的。那一世我活的豬狗不如,一手好牌打了個稀爛。愧對先帝,愧對魏将軍,更對不起這位鑽牛角尖的鐘丞相。我欠了他門一個太平盛世,踐踏了一片赤誠。我應當贖罪。
我正想着,突然抽入一股涼氣咳嗽了起來。鐘伯琛終于把那玉佩給放開了,手放在我胸膛上想給我順順氣,卻只是停了一下便挪開。我剛想趁機緩和一下氣氛,這時營帳外忽有一人大聲禀報道:“鐘大人,将軍有請!”
鐘伯琛望了我一眼,以極快的速度擡手摸了摸眼角,起身就走。我看着他那有些飄忽的背影,忽然覺得他很累。他不像我,可以養病賴床,心情不好了大哭一場,心情好了胡吃海喝。鐘伯琛是丞相,言行代表着朝廷,必須隐忍到讓人挑不出一絲毛病來。他拖着我這不争氣的主子,咬着牙踽踽前行。奈何這主子還動不動就鬧着要尥蹶子不幹,讓他打不得罵不得,說上幾句又宛如對牛彈琴。
我突然醒悟過來。鐘老哥确實委屈得慌。朝廷一窮二白。活幹好了,沒錢發獎勵;幹不好,就得挨罵受訓掉腦袋。雖然我舍不得砍了他,但到底讓他蹲了會兒馬棚。想必我們清高孤傲的鐘丞相沒這麽受氣過。我這挂在大腿上的攝政王牌腿部挂件,必須得趁機表示表示。于是在鐘伯琛即将踏出營帳的一瞬間,我強挺着喊了句:“伯琛!”
鐘伯琛頓住,慢慢地側過頭來。我連忙笑了笑,擠着自己那沒有二兩肉的臉蛋子,努力攢出一個咧到後腦勺的笑容:“快些回來。”
鐘伯琛僵了會兒,終于還是沒給任何回應便走了出去。我頓時覺得他變得比以前疏離了很多,不由開始心煩。
我想起那玉佩,心裏犯起了嘀咕。他為什麽想要回這玉佩?又為什麽要送給我這玉佩?這玩意有啥說法嗎?
“前塵往事斷腸詩……”我這人有個毛病。琢磨事兒的時候總忍不住自言自語。正反複叨咕着,上官夏端着碗藥湯子進來了,随口接了句:“侬為君癡君不知。”
你說啥?!我一口吐沫嗆得自己直咳嗽。上官夏懶洋洋地過來順我的胸口:“殿下等傷好了再吟詩吧。”
“你剛剛接的那句……”我差點沒把眼珠子給瞪出去,嗓子眼裏咳出了血腥味。
上官夏一臉費解:“前塵往事斷腸詩,侬為君癡君不知……這不是一整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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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我壓根就不知道這首詩!真是天道好輪回,我這十八線不思進取的爛編劇,終于吃了沒文化的虧!
這詩是啥意思?就算我是個文盲我也明白了。這尼瑪是在表白啊!我說鐘丞相怎麽對我如此不同尋常。我挂着這玉佩一輩子,居然以為它是我母後的東西,都沒去追究一下這句詩的含義,我是不是個傻子?!
然而當下,已經不是傻不傻的問題了。我渾身拔涼,就跟武俠小說裏寫的那樣:“那個人的心是冷的,眼是冷的,劍也是冷的...”
我要成速凍的二百五了。
上官夏見我沒了出氣,用手拍着我的臉蛋問道:“殿下。您這是怎的了?”
我的腦海裏不斷循環着一條彈幕:“這劇沒法演了。”導致我滿眼金星,三魂七魄全都鑽出了軀殼在天空中徘徊。一邊飛還一邊低頭笑我:“你忘了你自己寫的什麽狗屁劇情了嗎?”
不!我發出垂死般的吶喊,聲淚俱下地求上官夏給我那紙墨筆硯來。這劇本不能這樣啊!這不是作孽嗎!想他鐘伯琛豐神俊朗,道骨仙風,若是看上了我,那不是誤了他嗎!
我必須得把這劇情給掰回去...我撐着身子要起來,上官夏連忙把我按了回去:“殿下雙臂有傷,此時先不要動筆了...”
“不行!必須寫!”我腦袋磕在地上幹嚎:“再不寫可來不及了!”
上官夏被我這瘋癫的表現震驚到體無完膚,而當他看見我顫顫巍巍地跪在榻上,義無反顧地一點點站了起來後,不由驚叫出聲:“殿下您還能起來?!”
“快!拿筆來!”我瞠目欲裂,只渴求着自己還能有點‘劇作家’的特權。倘若我此時能把劇本走向給改了,一切重歸平靜。他還是那個不染塵埃的丞相,我還是個混吃不等死的皇子。我倆的關系維持在亦君亦臣,亦師亦友的狀态最好。頂多再進一步,成了知己。總之不至于是如今這般尴尬的光景。
他沒有理由喜歡我。在我離國當質子之前,他壓根就跟我沒多大的交際。當時他還不是丞相,而我深居宮中極少上朝。我們間唯一的聯系則是我在嘉明殿附近瞎溜達,偶爾聽見四哥誇贊朝中有位鐘大人,宋才潘面,詩畫皆是一絕。然後我便懷着虔誠的心瞻仰一下鐘大人近期的佳作,再對比一下自己那狗屁不通的文章,小小地自卑一會兒。
是以,這玉佩,這定情信物,這表白的情詩,不應當是屬于我的。我倒不怕自己成了斷袖,倘若這劇本就是這麽寫的,那我可以自暴自棄,要麽孤老終生,要麽捏着鼻子擇一良人從一而終。問題是,我們全朝的希望,鐘丞相,可不能是斷袖啊!不不不,我是說他斷袖也可以,如果他能遇到個跟他一樣足智多謀又一往情深的男子,那他也算幸福。而我這個活了今日沒明日,吃啥啥不剩,幹啥啥不行的家夥,是萬萬不敢染指鐘丞相的。
定是我寫劇本的時候,加入了個人的非分之想,把鐘伯琛給寫成暗戀我了!我慚愧不已,決心将這荒唐劇情全盤擇出。上官夏見攔不住我,只能好生勸着:“殿下。您好好躺着,微臣給你拿!快去躺着!”
“快快快!我來說,你替我寫!”我看了看自己被纏成了饅頭的雙手,急出一腦門的汗。
上官夏哄着我喝了藥湯子,才拿出筆紙。我清了清喉:“丞相鐘伯琛...”
然後我就卡了殼。
我該怎麽說?丞相鐘伯琛得攝政王岑越賞識,深谙士不忘身不為忠,言不逆耳不為谏。一生鞠躬盡瘁,兩袖清風,得賢淑佳人二三,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我說不出口。太平淡了。雖然這是最好的結局,但是對于他來說太平淡了。
我又覺得平淡就是真,也沒什麽不好。總好過看上我這倒黴皇子,最後嘔心瀝血,無疾而終的強。
這樣便好。我是他的‘王’,他是我的‘臣’。我們相敬如賓,他護着我逢險化夷,我寵着他百歲無憂。互相成全,互不虧欠。
上官夏的筆提提收收,寫完這句後,可能是覺得接下來要前方高能,保不齊牽扯到了國家機密,便把聲音放低了幾分:“殿下...然後呢?”
然後...然後...
我突然想哭。縮在被窩裏滿心的不甘心。我可真是虛僞,口口聲聲說為他好,關鍵時刻卻下不了這個決心。他說他喜歡我,為我癡心而我不知。倘若這是真的,那該多好。哪怕是鏡花水月一場,我也要心甘情願地跳進去溺死在裏頭。輪回輾轉,碧落黃泉,我終于遇到了一個能讓我依靠的人。
幸而是他,可惜是他。
“殿下...”上官夏拍着被子喚我:“殿下別胡思亂想了。好好休息吧。”
“不。”我甩着鼻涕鑽了出來:“繼續寫。”
上官夏無奈地嘆了口氣,再度拿起筆靜候下文。我咬了咬嘴唇,暗罵自己真是越來越沒出息了,大老爺們居然為這種不現實的東西所困擾,還可憐巴巴地哭了鼻子。
岑越啊岑越,你說你哭給誰看?!再多的愁緒,還不是自作自受。你若沒一意孤行,不辨是非,為那負心漢,棄了這天下蒼生,和忠心不二的臣子。你會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嗎?!這報應你還幾輩子都還不完,哪怕你喝假酒喝死了...
不對……我突然迷茫。我到底是岑越還是‘岑越’?如若這是我的前世,那麽區區一個劇本能改變一切嗎?顯然不能。
所以他... 我一哆嗦,腦子裏兩個小人兒玩起了摔跤。一人哼了一聲:“是假的,別入戲太深。”;另一人哈了一聲:“這是你的前世,那劇本早就涼了。”
我本就不大的腦仁被這兩個家夥你一拳我一腳地砸了個稀巴爛。這時突然有一人走到上官夏身邊,劈手奪下了他手中的紙張。上官夏也沒反抗,恭恭敬敬地退到營帳一角俯身說道:“殿下剛剛想口述...”
“...好...”這道蒼涼的聲音把我那一片狼藉的腦海給喚了回來。我擡頭一看,只見鐘伯琛将那紙攥得幾乎破碎,賽雪欺霜的面孔把我凍得僵在了地上。上官夏見情形不妙,貼着邊就跑了。剩下我們二人就這麽相視着。
鐘伯琛看着瑟瑟發抖的我,眼中突然流露出了一絲‘不忍’。他勾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徑直跪在我身側,拾起上官夏掉落的毛筆,輕聲道:“殿下。您想寫什麽?是說您病弱無力,打算将微臣推上皇位;還是說微臣居功自傲,置瑾王殿下的安危于不顧,其罪當誅?”
我懵了,半天才喃喃出聲:“你別笑了...我瘆得慌...”
鐘伯琛還是挂着那奇怪的笑容,似絕望又似憤怒。他把毛筆戳在紙上嘎嘎作響:“殿下,朝中重臣,怎麽看微臣的,微臣有自知之明;殿下又是怎麽看微臣的,微臣稍有猜測卻不敢深思。不過微臣還是想做個明白鬼。瑾王只身闖軍營,确實是微臣設計的。只是微臣在這之前,微臣讓劉閣老給劉将軍寄去書信一封——倘若瑾王敢單人前來謝罪,劉将軍不得傷了瑾王,且不得投靠順王。微臣知道,劉将軍正直孝順,他答應的事一定會做到。”
這樣啊...我咽了口吐沫,心裏堵到發狂,卻又只能鎮定自若地保住自己最後一絲顏面:“...有勞。”
鐘伯琛好像全然不在意我這馬上就要崩潰了的狀态,把筆擡起來望着我:“殿下。說吧。要微臣如何?”
如何?
我哪兒知道如何!
我看着鐘伯琛的小指,發現它正以極其細微的頻率顫抖着。我明白了,他也是怕的。樹大招風,功高蓋主,他怕我跟魏叔一樣防着他如同防賊。偏偏他的行事手段城府極深,叫人對他這個人敬而遠之,不敢交心。
但是我怕的不是這個。我終于崩潰了。嗷嗚一嗓子哭了出來:“去你娘的。你委屈,老子還委屈呢!你說你是多瞎!你把玉佩給我幹啥!我可怎麽辦啊...”
沒轍,太壓抑了。再不哭我就要尿褲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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