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忘了】

我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把鐘伯琛給震住了,呆若木雞地戳在原地不知該說些什麽。好在我收得住,哭了兩聲過過瘾後就停了,吸溜着鼻涕讓鐘伯琛給我拿東西擤擤。

于是鐘伯琛拿出一條帕子,托着我的腦袋親手給我擦鼻涕。我從沒享受過如此高等待遇,倒抽一口冷氣,吭哧了起來。看着他那無奈又心疼的眼神,我突然覺得自己真的是太丢人了,堂堂攝政王,啥事都沒幹先把自己搞殘廢了,然後又在自己的丞相面前哭出了豬叫聲。

所以你到底是怎麽看上我的?

鐘伯琛不知我心中所想,低嘆一聲,略帶疲倦地說道:“殿下。是微臣不好,待回宮後,微臣自會請罪...”

“不...不是...”我鼻子一酸又想哭。我慌忙用右手唯一能動的大拇指和食指狠狠擰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止住了我那馬上就要溜出來的淚珠子:“你聽我說。我舍不得罰你,更不會罰你。我只是想問你,你...為什麽要送我這玉佩?”

鐘伯琛又給我擦了擦鼻子:“殿下,您希望微臣怎麽回答?”

“...你說實話。就當我求你了成不成?”我真希望鐘伯琛只是覺得這首詩好聽,或者是在勸我前途漫漫不缺紅顏。但是這可能性有些微乎其微。

鐘伯琛沉默地看了我一陣子,忽然擡起手指在我的眼睫上掠了一下:“殿下。您明白的,何必多問呢?臣若是說出口了,您又當如何?與其讓殿下斷了臣的念想,不如就讓臣就這般自欺欺人的好。起碼...臣這丞相當得...還有些樂子。”

他這沒有回答的回答,等于一切盡在不言中。我終于确信了他的真實想法。說來慚愧,我現在的心情就跟玩過山車一樣。刺激,興奮,恐懼,又夾雜着濃濃的失重感。

我艱難地呼吸了半天,萬千思緒結成一團亂麻。我承認我是很竊喜的,但是我的理智告訴我這不對勁,我不能一錯再錯。于是我又問:“伯琛。為什麽呢?你我之間,哪兒來的那麽多情深義重。讓你這般執着?”

鐘伯琛雙眸微合,正巧一束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上,竟讓我産生了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殿下。當初在孤雁樓,是您先...罷了,臣去喚上官太醫來再給您把把脈。。”

鐘伯琛整理了一下衣服就要走。我暗罵這真跟電影裏演的一模一樣,事關整部劇走向的重要信息絕對不會輕易地播出來。于是在鐘伯琛剛走了沒幾步,我一蹬腿閉眼大喊:“你給我滾回來!不把話說明白,你往哪兒走!”

他卻來了倔脾氣,背對着我,頭都沒回地說道:“殿下。前塵往事罷了,忘了就忘了。”

我驚出一身冷汗。難不成鐘伯琛真的是半仙!他發覺我其實已經打那輪回裏頭走了一圈了?

鐘伯琛又要走,我掀開被子,呼地一下跳了起來,以平沙落雁的姿勢吧唧呼在地上,抱住了他的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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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伯琛低頭看向我,沉默了半分鐘後,咕咚跪了下來。

“殿下!你這是做什麽!”鐘伯琛大驚失色,抱着我的肩膀剛用了下力,我就疼地哼了起來。我這才發現自己光溜溜的,上半身全是繃帶,下邊就一條褲衩,再次在鐘大丞相面前衣不蔽體。事出緊急,我把臉皮扔在了一旁,不管不顧地往他褲腿上蹭鼻涕:“什麽孤雁樓,你給我說清楚!不說清楚...我就不起來了!”

鐘伯琛見我一身的傷,也不敢使勁兒攙我。而我這副尊容還在耍無賴,确實是挺讓人哭笑不得的。鐘伯琛似是沒了脾氣,只能求着我趕緊起來。然而深谙電視劇套路的我可不想再拖戲份了,豁出去老命薅着他:“你趕緊說。孤雁樓裏怎麽了!”

鐘伯琛的表情瞬間變得很是複雜,我心驚肉跳地發覺他的眼底好像閃過了一絲羞澀:“六年前...”

我去,這時間回溯的有點遠吧!那時候我才十四啊!我腦門上冷汗淋漓,就聽鐘伯琛用他那溫潤如玉的嗓音繼續說道:“當年微臣被同僚排擠...一日孤雁樓裏買醉,偶遇了殿下...”

我目瞪口呆,背脊發涼。冷風順着我的褲腰帶往屁股上鑽,讓我渾身上下起滿了雞皮疙瘩。

鐘伯琛頓了頓,雙眸中閃着異樣的光澤,吱吱啦啦地給我電了個體無完膚。我一點點挪了起來,毫不客氣地一爪子捏在了他的腮幫子上:“別賣關子!然後!”

“...殿下沒印象了?”鐘伯琛那剛綻出來一半的笑容,呼啦一下又收了回去,變為一個大大的問號臉。

我笑得比哭還難看:“實話告訴你吧...自打我被那倒黴李擎的人捅了一刀,我就失憶了...”

其實是前世的事兒太模糊了。中間隔着個忘川,任誰都記不清楚。

鐘伯琛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睛越瞪越大:“殿下全忘了?!”

“我就記得你叫啥,我叫啥,徐長治他們叫啥。其他的,你們不提醒着點,我壓根就想不起來。”我也很鬧心。若按照鐘伯琛這麽個說法,我們倆在少年時期曾有過交集。然而少年時期的記憶,我就剩下了一星半點,斷斷續續得連一集電視劇都拼不出來。

鐘伯琛此時的表情可謂是精彩絕倫。我就從來沒想過穩重冷靜的他能糾結成這副模樣。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鐘伯琛同志默默地站起身來,把我給抱了起來,輕拿輕放地安置回床榻,然後給我蓋上了被子,跪在我旁邊一語不發。仿佛剛剛我們倆那又哭又鬧,上蹿下跳的戲份全被剪掉了。

直到我打了個噴嚏率先結束了平靜,鐘伯琛終于出聲:“殿下...您離國前,一直喚微臣什麽,您還記得嗎?”

我滿臉費解:“丞相?”

“不是。”鐘伯琛連連搖頭。

“對,那時你還不是丞相...”我聰明伶俐地沉思了一會兒:“鐘大人!”

“不是...要更親近點...”鐘伯琛的眼睛忽閃忽閃着,似是很期待:“微臣的字...是什麽?”

我急得拿饅頭手撓頭:“字?隸書,草書,小楷?!”

“是字。不是字...額...”鐘伯琛這滿腹經綸終于沒了用武之地,幹脆用淺顯易懂的話開始解釋:“殿下大名岑越,字子遷;微臣名鐘伯琛,字...什麽?”

“不知道...”我緊着鼻子想了半天,查無此人。

“璟元!”鐘伯琛那急躁的表情仿佛馬上就要動手扇我大嘴巴了:“殿下賜微臣‘璟元’二字。微臣視若珍寶,沿用至今。殿下您想起來了沒?”

我傻眼了。我還有這本事呢?!居然能為鐘大丞相取字號?

“你确定你沒認錯人嗎?”我結結巴巴地問道:“我這文學功底。還能給你起字號?要放在現在,我肯定想不出這倆字來,還不如叫你大寶貝呢...”

伯,有長子之意;琛,寓意為寶物。連起來...不就是大寶貝嗎...

鐘伯琛的面色白裏透着紫,好像下一秒就要昏厥過去拍在我身上。只見他氣運丹田,忽然一仰頭跳起來就跑,腳程之快卷起一股旋風,吹得我又打了一陣子噴嚏。緊接着,他又回來了,手裏提着上官夏。

“殿下失憶了,你知道嗎?”鐘伯琛喘着粗氣,把上官夏吧嗒扔在了地上。

上官夏嘴裏還叼着饅頭,滿臉懵逼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然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殿下,丞相大人。您倆玩什麽呢?別拿微臣尋樂子了...”

“真的!”鐘伯琛急得把上官夏按在了我腦袋旁邊:“不信你問問!”

上官夏一臉的“你開心就好”,然後慢條斯理地開始問:“殿下。我是誰?”

“我是忘了離國前的事兒了...你是誰我還是知道的。”我苦笑,無可奈何地看着鐘伯琛的臉越拉越長。

“殿下離國前,微臣也沒見過殿下啊...”上官夏好像還是不信,淡定地又啃了口饅頭:“不過殿下有一次被狗咬了,是微臣開的祛疤藥方。您記得嗎?”

我這離國前的人生可真夠豐富多彩啊!

“不記得...”比起我祛疤的藥方,我更介意哪條狗咬得我,回宮以後我好繞着點。

上官夏慢慢地把饅頭給拿了下來,握在手裏又問道:“那狗是太後娘娘養的。徐長治為了保護您,把狗打死了。結果被太後娘娘罰了三十鞭。您不允,咬了執鞭的宮人。宮裏便傳您被那惡犬的鬼魂給附身了...還請了道士驅鬼。這您總歸記得吧?”

...我這離國前的人生豐富過頭了吧!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見我滿臉茫然地直搖頭。上官夏那漠然的表情終于皲裂,伸手試了試我的額頭,又掰着我後腦勺看了看,最後又扒我的眼皮。一系列操作之後,我們三人在帳篷裏陷入了沉默。直到外頭傳來六弟醉醺醺的聲音:“哥!你在哪兒呢!”

上官夏立馬竄了起來,甩着袖子就跑,饅頭掉地上都不撿了:“微臣去領瑾王殿下進來!”

鐘伯琛手疾眼快,一個老鷹抓小雞把上官夏給扯了回來,按在地上面目猙獰:“心虛了?是不是你開了什麽不對的藥?!”

于是當六弟終于連問帶摸索地找進我的營帳時,第一件事便是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清醒清醒。因為眼前的場景過于詭異。只見一向溫文爾雅的鐘大丞相正掐着上官夏的脖子在地上摩擦。而我們太醫院的顏值擔當——上官同志拼命蹬着腿,撲騰了一身一臉的灰,嘴裏還嚷嚷着:“丞相息怒!不關下官的事啊!殿下不是打回國那天起就有點神志不清了嗎!”

我奄奄一息地擡起手,沖炸了毛的六弟揮了揮:“老弟...哥在這兒呢...”

我六弟腳下發飄地走了過來,蹬開靴子擠進了我的被窩。還用手撈了一下我的胳膊,迷迷糊糊地嘀咕着:“哥。你好像又受傷了?”

“嗯。胳膊折了...”我嗅着六弟這滿身的酒氣,心情倒是好了些。見六弟昏昏欲睡,我勉強擡起手将被子給他蓋了蓋。他倒是個奇人,剛打鬼門關裏走了一遭,如今卻能睡得直打呼嚕。待他又睡熟了,鐘伯琛和上官夏也恢複了常态。鐘伯琛整理了一下外袍,後知後覺地羞了個大紅臉。上官夏則還跪在地上求饒:“興許是殿下受到驚吓後暫時失憶了。還會想起來的...”

鐘伯琛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又看向淌着哈喇子的六弟,最終只能匆匆拱拱手,算作對他剛剛那不得體的表現賠個罪,然後走出了營帳。

我想鐘老哥可能是需要冷靜冷靜,便沒有攔他。上官夏低着頭在地上跪着往外挪。我看着上官夏那面如死灰,如臨大敵的模樣,只能小聲安慰了句:“不怪你...我不打緊的。”

他倆都退了出去後,周圍瞬間安靜了下來。六弟到底一翻身壓住了我的胳膊。我疼得要命,又不想吵醒他,只能輕輕地将胳膊抽了出來,然後起身穿好外袍,扶着桌子坐在一側看着六弟。他好像還是沒長開,眉眼中滿是稚氣。下巴磕破了點皮,不過已經結痂了,男孩子嘛,倒也無所謂。

我有些矛盾,我似是不該帶他來。十六七歲的光景,放在現代社會還是個上高中的孩子。然而我又覺得,他是皇子,別的孩子可以荒唐些,貪玩些,唯獨他不能。他荒唐了,帶壞的是整個皇室;他貪玩了,荒廢的是半個朝廷。母後對他寄予重望,我又何嘗不是!我畢竟是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我的三魂七魄打輪回裏走了一遭,去往了千年後的世界。如今僥幸鑽了回來,卻早已破損不堪,飄忽不定,不知何時何地又會離開這副軀殼。

有的時候,我挺怕的。我怕我一睜眼,變回了那個一無是處的編劇,将這不懂事的六弟扔在了亂世之中。六弟他被母後這般溺愛,縱然有志也蹉跎。我必須讓他快點成熟起來,哪怕是揠苗助長。多了些磕碰,總好過虛度一世。

想想停停,帳內光線逐漸昏暗。我喚人為我點一盞油燈,一身着銀色铠甲之人慢慢地走了進來。二話不說,先就地磕了個響頭。我揉了揉眼睛,看着頭盔底下那熟悉的面孔,不安地問道:“魏雲朗,怎麽了?”

魏雲朗将頭盔摘下,又深深地俯身下去:“殿下。順王軍內亂,其屬下征安将軍斬殺了順王,将頭顱獻予您以表願意重新歸順朝廷。”

轟隆一聲,我的心中頓時起了一陣疾風驟雨。二哥到底把自己給作死了。不,是我終于把他給逼死了。當然,這裏頭有鐘伯琛的八分‘努力’。從二哥被戴上了通敵叛國的帽子那時起,他的小命就已經被放在了刀尖上。

我該說些什麽?把鐘伯琛叫進來臭罵一頓?閉眼禱告向父皇賠罪?還是把那殺了我二哥的将軍給砍了?都不能。鐘伯琛的手段再髒,也是因為忠于我;征安将軍再牆頭草,臨陣倒戈,他的歸順等于将這場戰役提前劃上了休止符。我不但不能罰他,還要誇他殺的好殺的妙。

人人身不由己,一步錯,步步錯;我這劇本的執筆人也只能随波逐流,待夜深人靜,為二哥流了兩滴淚,算是送他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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