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回去】
一場幾乎能颠覆整個國家的戰亂就這麽平息了。快到不真實。西北軍啓程回了邊關,劉将軍親自向我告罪。我也沒多說什麽,只告訴他這事兒到底是因六弟而起,只要西北軍還願意守邊關,全當無事發生。
劉将軍确實是個大老實,一拍大腿叫苦連連:“末将真是昏了頭,不聽丞相的勸阻,與瑾王那般的黃口小兒置氣。末将...”
劉将軍的話還沒說完,劉閣老一巴掌呼在了他後腦勺上,擰着他的耳朵告誡他要尊敬我六弟。六弟則一本老正地說他這些天已經悉心悔過,以後再也不瞎攙和朝政了。劉将軍大人有大量,僅罰了他兩壇子酒,沒打他屁股已然給足了面子。
于是西北軍浩浩蕩蕩得來,又蹑手蹑腳地回了。順王軍被拆成了兩部分,一半編入西北軍,一半化作地方軍。內部編制未變。我見了征安将軍一面,聽他假惺惺地表了一通忠心。我沒誇他,更沒訓斥他,只冷漠地點點頭,便上了回宮的馬車。
二哥的屍身被擡了回來,裝在棺木裏跟他的家眷們在隊伍中間一同押送回了都城。我沒敢看,直接讓蓋了棺。倒是鐘伯琛多此一舉地去看了看,表明确實是我二哥才罷休。
回程期間鐘伯琛問我是将二哥葬入帝陵還是如何,我冷着臉回問道:“你說呢?”
于是鐘伯琛不說話了,一路死氣沉沉。我懶得搭理他,他不吭聲我還能上趕着哄他嗎?我終歸還是有些怨他,總覺得他這麽聰明的人應當能想出不是很損的損招來,起碼不至于讓二哥丢了性命。但我又不得不承認,二哥落得如今這個地步,還是因為他咎由自取,自不量力。成王敗寇,若是我輸了,或者聽信他的挑唆去攻打西北軍,想必這棺材裏頭躺着的就成了我。大哥敢跑,是因為他有本錢;二哥僅靠一張嘴便想籠絡軍心,真乃天方夜譚。
我有些發熱,渾身無力,可能是傷口發炎了。上官夏給我喂了不少藥,又坐在我身側托着我胳膊,到底讓我清醒着回到了皇宮。一進宮門,我便看見了跟我剛回國那日如出一轍的陣場。母後帶了一幫人堵着宮門,離老遠發現了一口棺材,撲過去扯着嗓子就喊 ‘我的兒!’,我六弟打人群中擠了出來,笑呵呵地回應着:“我的娘!”
然後母子相認,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我二哥的棺材尴尬不已地停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我覺得這樣不像話,讓人把二哥的棺材和家眷先運回順王府,給他的妻妾多發些銀子,留着以後過日子。
徐長治呼啦掀開了馬車簾子,看了我一眼後傻兮兮得笑了笑,再低頭一看,我倆胳膊全帶着繃帶,徐長治的笑容轉瞬即逝,瞪着上官夏冷哼。
上官夏此時簡直冤枉到六月飛雪,然而我和徐長治他哪個都惹不得,只能委屈巴巴地勸徐長治先去趕車,把我挪回嘉明殿再說。
我渾渾沌沌,四肢疼到發麻,腦袋靠在上官夏肩膀上擡不起來。上官夏試了試我的額頭,忽然有點急了,喊徐長治快點走。結果馬車剛走了半步,突然猛地停了下來。我一踉跄差點晃蕩出去,幸而鐘伯琛在前頭抱住了我。我的腦袋砸在了他胸口上,鼻子酸疼,悶哼了起來。鐘伯琛連忙低聲問道:“殿下。您無礙吧?”
我嗯了一聲算作回答。上官夏按捺不住,跳下馬車一探究竟。誰知他前腳剛跳下去,一聲尖銳卻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
“岑越!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我就不該養你!你竟然想害死你弟弟...你給我下來!”
、
是我母後。聽上去氣色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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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後!你瞎說什麽呢!兒臣這不是好好的嗎!”六弟好像急了,聲音也擡高了幾分。
我正想着要不要出面解釋一下,就聽咣啷一聲,有什麽東西撞在了馬車外壁上。鐘伯琛下意識地把我往懷裏一攬,捂住了我的耳朵。
“殿下。不聽...”他的語氣好像是哄小孩子吃藥。我讪笑一聲:“無妨。我習慣了。”
“母後!別鬧了!這麽多人看着呢!”不僅僅是六弟,我好像還聽見了三哥的勸阻聲。
然而我們的母後脾氣上來時,十頭牛都拉不回去。馬車又搖晃了一下,緊接着就聽哎喲一聲,母後幹脆河東獅吼了起來:
“你這小太監!居然敢攔哀家!還有你!居然敢用刀對着哀家!好好好...你們這群狗奴才,真是反了!”
“來人啊!太後娘娘又發病了!把她老人家帶回去!”是陸久安的聲音。他這公鴨嗓這麽一對比之下,反而沒那麽難聽了。
“母後您快回去歇着吧!...”六弟似是捂住了母後的嘴巴,又對我喊了一句:“哥!你好好養傷!我明天來看你...哎喲母後你咬我幹什麽!”
鬧鬧轟轟了好一陣子後,母後的聲音總算是漸行漸遠,也不知是被六弟給拖走了還是被宮人們架走了。馬車再度啓程,又一逛蕩後,我終于撐不住了,渾身一軟直接打座位上掉了下來。鐘伯琛跟撈魚一樣把我撈了起來,低吼了一聲:“快些走!”
我好像是被鐘伯琛一路抱着跑入嘉明殿的。我什麽都看不清,只能看見黑影憧憧繞着我的床榻來回轉悠。我身上涼兮兮的,似乎又被扒光了。
我這攝政王真是一點面子都沒有,動不動就向外人展示我的大褲衩。太醫院的衆人一同操作猛如虎後,我徹底陷入了昏迷。夢中看見一人身着明黃色龍袍,站在禦書房中背對着我。煙霧缭繞,照壁孤燈相映。
我慌忙三步并兩步上前,跪地行了個大禮:“父皇。不孝兒來晚了。”
父皇不轉身,盯着牆上一副看不清模樣的肖像圖,銀燭秋光冷畫屏,周圍的所有物件都十分暗淡,唯獨父皇周圍有一小片光亮。許久後,他聲音威嚴又飄渺地說了句:“你來作甚?”
我再度叩拜:“向父皇賠罪。”
我虛度了一世,将整個國家給玩沒了;重生過來,又害死了二哥。我确實早就應該提着腦袋來見父皇。
我低着頭,努力上挑着眼睛用餘光去看父皇。他還是這般令我敬畏,不管是生前死後,我都不敢在他面前放肆。我隐約看見父皇從牆上摘下了那副肖像圖,細細端詳了一陣子後道:“小五,滾回去。”
得,我又被罵了。我苦瓜着臉扭頭看了看,卻發覺這四四方方的屋子并沒有門。按照過去,我每次向父皇請安後,父皇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滾吧。”,然後我便熟練地抱成一團,就地一個後空翻,從哪兒進來的再打哪兒回去。
然而這房子沒有門,我無法表演我的後空翻,只能另辟捷徑。于是我看向窗戶...
“父皇保重。不孝兒現在不能留在您身邊盡孝。如今正值亂世之秋,兒有意還百姓一個太平。我把...”我磕磕絆絆地說了半句,差點脫口而出‘我把二哥給您送來了,讓他先伺候着您吧...’
好在我還沒糊塗大勁兒,把這能将父皇給氣活了的話給咽了下去。趁着父皇還在看畫,我一撩衣袍,推開窗戶上了窗臺。我探頭往外看,只見外面烏突突一片,跟一團霧氣似的,也不知我這一腳踩出去會堕入何方。心裏正發怵,父皇那略帶詫異的聲音傳來:“你在作甚?”
“兒這就滾。父皇您保重身體,兒回去給您好好修修墳頭...”我咽了口吐沫,又将另一條腿伸了出去。
然後我聽見了父皇特別沉重的一聲嘆息:“苦了朕的那群忠臣...”
我連忙回頭,剛想表示一下決心。老爹啊,您留的那群忠臣我肯定好好孝敬着。給他們發獎金,發紅包,入三保一金,過年了給送水餃...
結果我還沒張開嘴,就見父皇将畫卷迅速卷了起來,成棍棒狀在手中掂了掂。我頓感大事不妙,尚未求饒,父皇突然一個急轉身,将那畫卷扔了過來。我被正中靶心,哎喲一聲往後一躺,嗖地掉了下去。
“爹!我錯了我錯了,別打...”我這反射弧異于常人的家夥挨了一畫軸後才把話給喊了出來。
我很是逼真地墜了樓。風聲在耳邊呼嘯,灌得我大腦發麻。我的五髒六腑全都往下狠命地堕着,最後拍在地上時發出咣當一聲巨響。然而我并沒有跟想象中的那樣變成肉餅,而是被摔回了元神。
我先是覺得身體一僵,生生逼出一腦袋冷汗。旋即又感覺軟和了起來,自己好像掉進了棉花堆裏,身邊有人在低聲私語,似是在搖晃着我。我這小腦袋瓜子機靈着呢,猜測了一番後,疑心自己是不是被父皇這一畫軸打得返老還童了。如今我正躺在搖床裏,嬷嬷在我身邊低唱着帶着濃濃鄉音的搖籃曲。家國還是那個歲月靜好的家國,父皇尚且在世,突厥并未犯邊。一切回到了原點。
我開心得不得了,摟着嬷嬷的胳膊喚了句:“乳娘!”
我的乳娘立馬回應了我,就是聲線有點不對:“殿下...”
“我好想你啊!”我貪戀地緊緊抱住了她的胳膊:“你再唱一遍那首童謠...”
乳娘沉默了半晌,最後回了句:“臣...不會唱歌...”
于是我便清醒了。
鐘伯琛抱着我,跟我瞅了個對眼。我睜了會兒眼,又閉上了眼,循環了四五次後,鐘伯琛突然用手指頭撐住了我的眼皮子。
“殿下。微臣在呢。殿下不怕...”
好吧。我們的鐘同志在這短暫的幾天內,先是晉升成了‘鐘老爹’,如今又成了‘鐘老媽’。我這突然父母雙全了的孩子真是好生幸福啊!我一翻白眼對眼前這美好的場景做出了評價:
“爹,您還是帶我走吧...沒法活了...”
可惜,我的爹跟之前那踹了我一起死回生飛踢的仙女姐姐一樣,只會把人往活了打,不會把人往死裏揍。我這去往地府的車票依舊是個雙程票,稍稍一站腳便又被送回了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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