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白來】
還好我的傷口不深,箭很快就被取了出來,我蓋着被子繼續趴着,靜等大哥處理我。
大哥明顯很忙,整個白天都沒見到他人影。我被安排回了驿站裏,身邊陪着我的只有花狗兄弟。我有些害怕,不知徐長治身在何方,鐘伯琛又如何了。說好的交換人質,我來了,你應當把他放了吧?
然而我現在急也沒用。我為魚肉,他為刀俎。我唯一能選擇的就是被清蒸還是紅燒,最好能嗝屁得體面點,給我留個全屍,不要跟上輩子一樣拼都拼不回來。
于是我借着藥勁,安安靜靜地睡着了。花狗蜷縮在我旁邊,跟我一起打瞌睡。一閉眼的功夫,再醒來又到了夜間。我睡眼朦胧,隐約看見一人在摸我的額頭,拇指紮不拉茬的有繭子。我有些失望。鐘伯琛的手上是沒有繭子的,白白淨淨好像細長的春筍。我不太耐煩地眨了眨眼,努力看清眼前為何人。
原來是我大哥。
大哥在我睜眼的一瞬間收回了手,冷冰冰地說了句:"醒了?大夫說你死不了。"
"自然。"我瞅着胡子拉碴的大哥有點意外和陌生:"怎麽五年沒見,你就老成這樣了?"
大哥不但老了,還瘦了。國字方臉頗有風霜之色。我印象裏的大哥一直都是意氣風發的少年。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怎麽三十出頭的光景,兩鬓竟有了白發?
大哥默默地看着我,許久才說了句:"你怎麽過來的?其他人呢?"
"坐船過來的。"我看着大哥略顯疲憊的神情,鬼使神差地說道:"大哥。你離我近點,讓我仔細看看你。"
大哥無動于衷,一手附于桌上噠噠地點着,語氣中滿是探究地又問道:"誰帶你來的?邺城兵變跟你有關系嗎?阿蠻為何會遇上你?"
果然不是流匪而是兵變嗎?我沉默,忽然嘲諷地笑了出來:"我自己來的。兵變跟我沒關系,我逃難的時候看見了你兒子,他差點讓馬給踩死。我沒認出他是我侄子。把我的人放了吧。"
到底不一樣了。五年,足以改變一切。那個可敬可親的大哥如今成了我的敵人。就算我救了他兒子一命,他所關心的只是我有沒有算計他。
然而我又有什麽資格抱怨呢?我單手撐着腦袋側卧着跟他對視,心中滿是無奈。我也不一樣了。只是改變我的不是這五年的光陰,而是一場輪回。我再不似以往那般純真,不久前我還在悄悄盤算着怎麽把他給抓起來。我們這對親兄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再相見時只得刀劍相向。
"你自己來的?"我大哥明顯不信我說的話,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又覺得我這狼狽的模樣确實不像是帶人來的:"你不怕我殺了你?"
"我怕。但是我更怕你殺了他。"我将頭發理了理。花狗在我身後嗚咽了一下,拿腦袋貼着我好像在表示安慰。我轉身把花狗撈到身前,順着它的毛繼續說道:"大哥一向信守承諾,還望大哥看在國家大義的份上,放我朝肱骨之臣一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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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定定地瞅着我,忽然伸出手捏在我的下巴上扯了扯。花狗不太樂意,用腦袋拱他,結果被他一巴掌拍到了榻尾。
"你拿狗出氣幹啥。"我咽了口吐沫,不知大哥是不是盤算着直接擰斷我的腦袋:"這狗是你兒子的半個救命恩人。我當時找不到藥鋪,還是它帶我去的。"
然而大哥明顯沒聽見我在說啥,眼神複雜地問道:"你是岑越?我怎麽感覺你不傻了?阿蠻說你打死了人,真的假的?"
我眉毛直跳:"我不殺人,等着被殺嗎?"
大哥扯着我的臉皮來回擰了半天,終于确信我沒易容,确實是他那個傻子五弟。于是他松了口氣,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歇着吧。邺城這邊很快就完事了。"說罷起身就走。
我頓時心涼涼,撲過去扯住了他的胳膊:"我的人呢!"
"與你無關了。"大哥皺着眉看着懸空了半截的我:"成何體統!"
我扭頭看了看自己裸漏了出來帶着繃帶的白屁股,沒羞沒臊地繼續扯着他:"體統個屁!我小時候你還給我換過尿布呢!早就讓你看光了!"
"你他媽都二十了!"我大哥終于忍不住吼了起來,把我這只狗皮膏藥往床上甩:"岑越!你再不放手我砍了你!"
我直接把大鼻涕抹在了大哥袖子上:"你把我的人放了!不然你就算砍死我,我變成鬼也得纏着你!"
"岑越!"我大哥的咆哮聲震得房梁發顫:"你果然還是個傻子。什麽你的人!北朝廷那些個老不死的,若真是你的人,能放任你來找我?!北朝廷早就改名換姓了吧?掌權的是魏承還是你,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掌權的是我!魏叔在邊關受苦挨累呢!他們不讓我來!我自己偷跑來的!"我一聽這裏頭有誤會,幹脆打床上徹底爬了下來,跟只樹袋熊一樣整個人扒在了大哥的腿上。我大哥的臉瞬間紫了,拔出腰刀比着我的腦袋:"滾!你身為皇子的尊嚴呢!你看看你的德行!"
我屁股吹着風,臉上發着燒閉眼喊了回去:"岑屹!你出爾反爾!殘害忠良!我今天就跟你死磕上了!不把我的人放了我誓不罷休!"
"你以為你算什麽東西?!"大哥拿刀柄砸在了我鼻子上,頓時把我砸得鼻血橫飛。我還是沒撒手,嚼着鼻血惡狠狠地瞪着他:"打吧。打死我,我就跟父皇說,你是如何把這個國家給禍害沒的。見到大嫂,我也跟她講,你是個連兒子都護不住的孬種,除了拿親弟弟出氣沒有半點的本事!她嫁錯人了!"
"你少拿溫言說事!"我大哥終于被我戳到了逆鱗,舉起刀就要砍。我閉上了眼睛,張開嘴咬在了他胳膊上。眼淚混着血淌了自己一脖子。
大嫂死了。果然是死了。溫言是大嫂的閨名。岑蠻說他克死了他的娘,雖然只是個玩笑話,但到底透漏給我了一個信息----我大嫂已經不在了。
在這麽一刻,我是恨我大哥的。前世他把我抓回去五馬分屍時我沒有恨他,他分河而治讓北朝廷越過越窮我也沒恨他。我恨的是,這位從小被我當成榜樣的長兄,卻連自己的妻子都沒保護好,讓她早早地去了。還有他的兒子,我若沒這麽幸運地發現阿蠻,他可能也無助地死去了。
當然,我最恨他不打算把鐘伯琛還給我。我不知道鐘伯琛到底怎麽了。可是按照大哥的說法,他覺得北朝廷掌權的是魏叔而不是我,那麽我在他眼裏其實是個毫無用處的家夥,既是如此,我已經沒有資格換回鐘伯琛等人了。
我終于把大哥咬出了血,算是報了上輩子他把我大卸八塊的仇。我大哥的大刀貼着我的腦袋撲呲插在了地上,并沒有按照我預想的那樣把我砍成兩半。他木木怔怔地看着我,我松開嘴吐出被我扯下來的一小口布料,挑釁地擡起眼看着他:"我知道,你拿我當廢物。可惜你錯了。二哥是什麽下場,你就是什麽下場。你給我等着瞧!"
大哥好像在愣神,喉結抖動半天後以一種特別奇怪的腔調問道:"老二是你殺的?"
"對。他想學你,平分了北朝廷再立個西朝廷出來。當時正值西北邊關兵變,他包藏禍心,我便以叛國罪把他處理了。"我沒敢說是鐘伯琛設計把他弄死的。二哥再不濟,也是我們皇家的人。死在外人手裏,怕是會再度觸怒大哥:"我之所以敢只身前來見你,無非就是不想要自己這條爛命了。我岑越裝瘋賣傻這麽久,本只圖個安穩生活。然而外敵當前,我北朝廷苦守北三關抵制突厥,你占地為王斷了糧饷。邊關失守只是時間上的問題,與其讓你我一齊成了千古罪人,還不如拖着你一起下地獄,讓有識之士接管這個國家!"
大哥半張着嘴說不出話來,房門突然被推開了,一人剛喊了聲殿下,冷不丁看見這麽個詭異的場景險些沒把舌頭咬下來。我大哥側着身子把我擋了擋,稍微平穩了一下情緒問道:"何事?"
"北朝廷的人圍了邺城,要您交出...黎王殿下...對面來勢洶洶,而我們的人馬只剩不足三千,所以..."那人有些惶恐地回禀道。
我差點沒樂出鼻涕泡來。我這劇本終于正式開拍了,魏雲朗太給面子了,勇當了按劇本出演的第一人。我不求他能不能真的困住此地抓了大哥,只求大哥信了我的話,明白北朝廷當權的确實是我。我必須立刻提升自己的"價值",好跟大哥談條件。
大哥下意識地又低頭看了我一眼,正對上我得得瑟瑟的神情,頓時一巴掌拍在了我後腦勺上,咬牙切齒地說道:"岑越,你行。你可真是出息了。"
"你把丞相等人放了,我立刻讓我的人退兵。"我又往他手上蹭鼻血:"不然咱魚死網破吧。"
我大哥卻不搭理我了,沖他的屬下吩咐道:"集結,準備突圍。"
"再好不過。"我故作深沉地賣了個關子。其實我心裏是沒底的。我拿不準我大哥手上到底多少兵。倘若純熙公主沒派兵擾亂邊境,我搞不好得賠了自己又折兵。
待屋裏再度只剩下大哥和我,他忽然莫名其妙地低笑了起來:"岑越。你說你不怕死,難不成本王怕?"
我大哥一自稱"本王",就是打算跟我走官腔而不談兄弟了。于是我放開了他的胳膊,摸過褲子穿上慢條斯理地回道:"你自然也不怕。我本就沒打算吓唬你,我是來真的。"
驿站離城門很近,我甚至能聽見外頭傳來:"交出攝政王殿下!"的高呼聲。我覺得這喊得不像話。這不是擺明了告訴所有人,我讓大哥給逮了嗎!多丢人啊!你們咋不喊交出丞相呢!鐘伯琛雅名頗盛,把他的粉絲給喊出來讨伐我大哥啊!
我大哥眯了眯眼睛,細長的眸子神似父皇。我發現他的眼神裏夾雜着莫名的興奮,小腿肚子有點哆嗦卻還是硬撐着于他對視起來。
"老妖婆死了沒?"我大哥突然跑了題。似是有恃無恐。
我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他指的是母後:"沒。我把她軟禁了,讓她好好燒香念佛。"
"你居然不殺了她?"大哥擡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告訴你。她不是你生母。"
我心裏一陣顫悠。這件事情,我是有所懷疑的,但我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能在大哥這裏得到确認。然而眼下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我蹙眉瞪着他:"我知道。就算如此,她畢竟是父皇的發妻。我不會殺她的。閑話少說,把丞相等人放了。"
大哥表情古怪地又說道:"你讓魏承提着腦袋來見本王,我就把鐘伯琛一行人放了。當然,也包括你。"
我深吸一口氣,歪了歪頭任他掐着:"不可能。魏叔死了,等于将邊關拱手讓敵。"
"那我就殺了鐘伯琛。兩頭你選一個。"大哥的手勁兒頓時加大,讓我險些窒息。我呼扇着鼻孔說道:"你殺吧。我留了密诏。他死了,我給他殉葬。然後立我六弟為皇帝,讓魏叔輔佐他。"
"你堂堂皇子給大臣殉葬?"我大哥眉眼中的嫌棄根本藏不住,仿佛是吃了蒼蠅。
我眼裏帶着淚,突然笑出了聲:"大哥。你愛過別人嗎?你愛過大嫂嗎?你若愛過她,就知道我為何這麽做。我不會棄了天下蒼生換取他一人的性命,我也不會讓他一人孤零零的上路。"
我大哥陷入了沉思,眉頭蹙成了一個死結。待他終于眼睛一亮尋思明白後,第一件事則是一個掃腿把我掄回了榻上,然後一陣拳打腳踢,愣是把我打得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人腦袋被打成了豬腦袋。我耳邊響起的最後一聲咆哮則是:
"你他媽算計老子......還跟男人...那王八蛋早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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