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往事】
我半張着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鐘伯琛身後那位婦人,就算她已經鬓發皆銀,滿臉皺紋。她的容貌依舊刻在我的腦海裏,越過漫長的歲月,始終保持着清晰的模樣。
我的乳娘。我那已經“去世”了十多年的乳娘,竟還活着嗎?
我的靈魂瞬間鑽出了肉體,徒留一個光禿禿的軀殼在原地無法動彈。我木然地看着這位唯一給過我關愛的長輩,用一首搖籃曲溫暖了我整個幼年時光的人兒,真切又虛幻地向我走來。突然忘記了該如何呼吸。
她死了,她明明死了!我每年都在祭拜着她的牌位,燒一把把的紙錢,把她給我做的小鞋子和虎頭帽子藏在箱子最底下。在我當質子的五年裏,我哼着她教給我的童謠入睡,把滿腹哀愁帶入夢境中,讓夢裏的乳娘再哄哄我,抱抱我。
滿殿寂靜,只剩下我沉重的呼吸聲以及乳娘喚我的聲音。我愣愣地盯着乳娘的眼睛,總覺得乳娘變得有些陌生。是她老了的緣故嗎?還是這一切都是我的夢境,人死怎麽可能複生?恍惚間,一位老嬷嬷認出了乳娘,錯愕地低喊道:“玉容?你不是死了嗎!”
“老奴沒死,老奴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只能假死逃出宮去...”乳娘的眼神好像有些莫名得渾濁與飄忽:“老奴為了家眷的性命,迫不得已……”
“你們剛才說弑母奪子?這是怎麽回事!”我的一位皇叔公雙目圓瞪地問道。
鐘伯琛向諸位皇室老者行了禮,又向人群後一拱手,招來幾位年紀頗長的老先生。一身着藍色布衫的老爺子說道:“草民乃淮安劉氏族人。不知您是否還記得,曦太妃?”
我母後的身形頓時搖晃了一下,沉着臉蹙眉不語。我看了看母後,又看向她身後那群面色複雜的老者們,整顆心正在一點點皲裂變形。
“曦太妃?老夫...有點印象。似是先帝身邊的一位寵妃。”皇叔公仔細回憶着:“只是曦太妃紅顏薄命,早早的去了,且并未留下子嗣。曦太妃去後,先帝以貴妃之禮為其下葬。”
“曦太妃并非沒有子嗣。”劉氏老者目光如炬,望向我時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黎王殿下,就是曦太妃的親生骨肉!”
衆人嘩然,齊刷刷地看向我和母後,母後始終沉默着一言不發,昂首看向高聳的房梁不知在想什麽。
我早就知道,曦太妃可能是我的親生母親。但我從沒想過,母後她是弑母奪子。所以說,她其實是我的仇人?
我六弟的生母,是跟我有血海深仇的人?
我不想信,不敢信,只覺得雙腿發軟,幾乎要癱在地上。我多希望這一切都是我做的一個噩夢。我可以容忍母後她欺辱我,猜忌我,冷落我。但我無法接受養育我長大的人,有朝一日會跟我不共戴天。我該怎麽面對我的六弟?我該如何處置母後!
“當年,先帝禦駕親征,曦太妃與太後娘娘共同随行。”乳娘面向母後沉聲道:“不想,先帝這場征戰,足足歷經了三年之久。期間,太後娘娘與曦太妃先後産子。太後娘娘先誕下一女,半月後,曦太妃誕下一子。你們如若不信,老奴這裏還有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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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母後終于開了腔,滿目嘲諷地環視四周,冷笑道:“對。哀家當年确實生了個女兒,而劉嫀兒生了皇子,也就是岑越。只是她不是哀家殺的,她死于血崩!”
“那,你的女兒呢!為何黎王殿下會成了你的兒子!”劉氏老者怒火沖天地質問道:“你莫不是玩了個“偷梁換柱”,抛棄了自己的幼女,将皇子據為己有,以穩固後位?!”
“你胡說!”母後指着老者咆哮道,面目猙獰猶如惡鬼:“你有什麽資格将這髒水往哀家身上潑?!是她劉嫀兒命薄!哀家不曾害過人!”
“太後娘娘真是貴人多忘事。”鐘伯琛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淡漠中透着冰霜般的寒意:“攝政王殿下回宮當日,太後娘娘大辦“鴻門宴”,席間藏數十名死士;緊接着,殿下重傷不愈,在其衣物中查出了促使傷口惡化的藥沫,而這套衣服則出自太後娘娘的親信之手;太後娘娘僞造通敵信,嫁禍給殿下;傳“子嗣無望”的謠言來毀殿下的清譽;今日,更是搬出了“殘害手足”的欲加之罪。一樁樁一件件,哪個不是用心險惡,想要害了殿下的性命?”
母後向鐘伯琛怒目而視,岔聲吼道:“你個黃口小兒也敢教訓哀家了?別以為哀家不知道,你跟岑越的關系異常親密,你莫不是他的“裙下之臣”?!”
“夠了!”我的咽喉裏瞬間湧起一口濃血,憋得我頭皮發麻。我大逆不道地用食指指着母後,幾近瘋癫地笑出了聲:“二十年了,兒臣喚您母後二十年。我一直以為,人心都是肉長的。您的心就算再硬,總有一天也會捂熱。是我太傻,當年你罰我二十廷杖,将我扔進廣思樓裏等死之際,我就該明白。你我的母子情誼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是我岑越,認賊作母!”
“來人,将太後帶下去。”鐘伯琛有些擔憂地看向站立不穩的我,沖徐長治揮了揮手。
禁衛軍立刻将母後團團圍住。衆皇室族人紛紛讓開了路,無一人敢上前阻攔。母後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扔下一句:“岑越,我當初就不該留你,你欠了我女兒一條命,我做鬼也要把這筆債讨回來!”說罷被禁衛軍押着出了大殿。
我終于捂着胸口蹲在了地上。徐長治努力順我的後背,鐘伯琛在一旁勸慰着。我雙耳轟鳴,什麽都聽不清,只知道我的親生母親被人害了,被我喊了二十年“母後”的女人給害了。
“母後!五哥!五哥...”六弟突然從殿外跑了進來,慌裏慌張地跪在我面前求我:“五哥,求你了,放過母後吧。她知錯了!她以後再也不會...”
我木然地看着六弟,許久後終于将堵在嗓子眼裏的那口血給咽了下去:“老六...哥本來也有娘親的...”
六弟怔住,呆若木雞地看着我被人攙了出去。
我似是大病了一場,胸口沉悶到如同被千斤重物壓迫着。我渾渾噩噩地被不同的人抱來抱去,喊來喊去。一會兒躺着一會兒坐着。最後我感覺到頭頂上一陣刺痛,淤積在腦門裏的濁氣終于唰啦一下退了,渾濁的視線也恢複了清晰。
上官夏将三枚銀針從我頭頂上拔了下來,然後在我眼前晃了晃:“殿下,剛剛可太險了。”
我虛弱地點點頭,看向跪在一旁的鐘伯琛:“伯琛...你...不能殺了太後...将其關回慈康宮吧...”
“是。”鐘伯琛慢慢退下,臨走前又回望了我一眼,見我沖他擺了擺手,才憂心忡忡地離去。
上官夏又為我針灸了一陣子,見我的臉色恢複了正常,喂我服了些藥湯。我看向窗外,發現不知不覺間已然到了深夜。這時徐長治走了進來,略帶猶豫地禀報道:“殿下。瑾王殿下在屋外跪了半個時辰了,想見您一面...另外純熙公主也陪着他呢。您看...”
上官夏有些惱火地瞪了他一眼,壓低聲音道:“殿下急火攻心,險些釀成大禍。眼下萬不可再動怒。你就不能想辦法把他們勸走嗎!”
我搖搖頭,讓上官夏把我攙着半坐起來:“無礙。我不會再生氣了...讓他們進來吧。畢竟公主殿下是客人。”
六弟惶恐不安地走了進來,也不知是不是跪太久的緣故,雙腿有些站不直。純熙公主在一側攙着他,二人在我榻旁坐下。我沖公主勉強一笑:“讓公主殿下見笑了。”
純熙公主搖搖頭,輕聲問道:“攝政王殿下如何了?若殿下着實不适,我這就帶瑾王離開。”
我看向面色蠟黃的六弟,将手放在他正在痙攣的膝蓋上捏了捏:“沒事的。娘雖然不是親的,你到底是我親親的弟弟。我不會殺她,也不會為難她。只是,現在這朝廷亂成一團麻,五哥不想再讓她平添是非了。五哥也沒精力給她“鬥智鬥勇”了。就這麽關着吧,好吃好喝伺候着,我與她,此生不再相見,免得相視兩厭。”
“哥...”六弟哭出了聲,攥着我的手抽泣:“哥,你罵我一頓,打我一頓吧。我替你難受得慌。”
我何嘗不難受。我甚至不知我生母的容貌,更不知她到底是血崩還是被母後給殺害了。若“弑母奪子”是真實存在的,我真的要放過母後嗎?我放過她,我那九泉之下的生母會安心嗎?
我想我一輩子不會原諒母後了。我生平第一次狠毒地詛咒着她暴斃在佛堂裏,最好是跟我一樣急火攻心,然後沒有第二個上官夏去救她,讓她死于非命。這樣我六弟不會埋怨我,我生母的仇也算報了。
六弟與純熙公主離開後,我又去問我的乳娘,讓她告訴我多一些有關曦太妃的事。乳娘只含糊地告訴我,曦太妃很漂亮,很溫柔,父皇很愛她,将你的封號定為“黎”,便是為了紀念她。
是嗎?于是我強迫自己睡着,試圖在夢中去會會我的父皇,讓他告訴我真相。我要質問他,為什麽将我生母的存在從我的世界裏抹去,為什麽把我交給殺母仇人撫養。
然而父皇不願見我,也不知是心虛還是已經飛升為仙,再不必問卻人間疾苦。
又過了數月,盛夏來臨。我将這心頭的傷痛匆匆打上一層痂,含混過關地恢複了常态,繼續做“勤政的攝政王”。
母後以及她族中的老臣們消寂了,我撤了慈康宮裏半數的宮人,僅留了幾位老嬷嬷伺候着。不是為了報複,只是想切斷她的眼線。
乳娘住回了宮中,幾次想來跟我單獨聊聊,都被我以公務繁忙為由拒絕了。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想她,深入骨髓地想她,然而當她真的回到了我身邊時,我反而不想見她。
還有更奇怪的。鐘伯琛于夜間數次跑來私會我,想跟我溫存一下,也被我回絕了。他托徐長治問我是不是生他氣了,我回不知道,可能只是想冷靜一下。讓他別傷心,過幾日我會主動找他的。
我把自己扔在奏折堆裏,日複一日地批閱着,提線木偶般吃着一日三餐,喝着藥湯。我知道自己好像有點不太對勁,具體怎麽個不對勁法我也說不上來。直到有一日我聽着窗外多嘴的麻雀叽喳不停發着呆,紅豆為我端來了敗火的銀耳羹,輕聲說了句:“殿下。您許久不笑了...”
是嗎?我拿過銅鏡看了看自己的臉。只發現我好像又瘦了。不,是我從來了這個世界就不停地消瘦着,仿佛飯都吃到了狗肚子裏。我跟個大眼泡金魚似的雙目空洞無神。我覺得這不是個事兒,我從頭到腳就這對兒細眼睛像父皇,越長越圓了可不行。
正想着,六弟忽然求見。我讓他進來,本想着就為地唠唠家常,誰知六弟一句話把我震得一激靈:
“哥,我想好了。我要陪純熙回祁國。”
作者有話要說:
小五累啦……揉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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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